第81章(3)
孟鹃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艰难地挺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开春之后病情稍微稳定了一些。
化疗放疗的疗程仍在继续。
每一次入院都会下一次病危通知。这样的警告和提醒实在让人揪心。
卓语冰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从手术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个月,已经超出了当初医生判定的两个多月的“大限”。
这十个多月来,卓语冰没有哪一天离开过母亲。
这样的境况让她想到“相依为命”这个词,并有了某种切肤之感。
也许唯有此时,才是她和母亲真正意义上的相依为命。
在这样的陪伴中,她也更深切地体会到对即将离去的亲人的依恋与不舍。
最后的时刻来得毫无征兆,但也应是在预料之中。
四月刚过,从五月初起,孟鹃就开始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时不时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一些话,有些能听清,有些不能。有些能听懂,有些不能。医生说,最好一直有人陪在病人身边。
卓语冰明白医生说的是什么。她请了这一年的年假,几乎24小时不离母亲左右。
那天白天,孟鹃忽然意识很清醒,精神状态很好,说了不少的话,想起了很多人,还跟几个熟人朋友打了电话聊了聊。
卓语冰正在为母亲突然变好的状态欣喜,这时听见母亲忽然对她说,“玉儿,你是一个好女儿,妈妈这辈子有你,知足了……”
“妈……您说这些做什么呢……”母亲突然没来由的这句话让卓语冰不由的心中一紧,她不敢再听下去。她把话题转到了别处。好似不让道别的话说出口,就永远不会分别。
那天孟鹃胃口少有的好,吃了不少东西。一边吃她还一边半开玩笑地说,“这是告别餐……”
卓语冰听得心里又惊又痛,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那天晚上,卓语冰一如往常地陪在孟鹃的身边。
夜深了。孟鹃已经睡着一会儿了。
卓语冰临睡前按惯例仔细检查了一下母亲身上的仪器,看了看监控仪上的各项指标,又轻轻地把母亲放在被子外边的手臂挪进被子里面,准备和衣而眠。
这时孟鹃忽然醒来,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女儿,望了好一阵,之后,她用手把呼吸机移开,几乎是没头没脑地,她说:“玉儿,我知道,你一直是怨我的……”
卓语冰惊了一下,忙道,“妈妈,您说什么呢?……”她以为母亲又在说胡话了,用手试试母亲的额头,温度正常,她准备说服母亲然后帮母亲把呼吸机带上,却被拦住了。
孟鹃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吃力地吸一口气,说,“那天晚上,你爸他……玉儿……对不起……”说完这句孟鹃的气有点接不上来,停顿一下,又极其费力地几乎是气喘吁吁地继续说道,“那天晚上……你出门之后……我追了出去……跟着你……一直……一直到我看见你跟那闺女一起进了女生宿舍楼才回……”孟鹃没有把话说完就已经没有力气了,闭上眼睛,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来。
卓语冰赶忙把呼吸机给母亲带上,监控仪的数字在剧烈波动,她赶紧呼叫大夫……
孟鹃在那个晚上离世。
卓语冰在之后好几天里都没有真正接受母亲已经离去这个事实。
就好像,一个总是在告别总是显出很快就会离去的人,当她真的离去时,你一时间又很难相信这一切已经真实发生……
在母亲离开后的那几天里,卓语冰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母亲最后说的那些话,“那天晚上……你出门之后……我追了出去……
“跟着你……
“一直……一直到我看见你跟那闺女一起进了女生宿舍楼才回……”
那天晚上……
那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
……
在漫长的漫长的生命岁月里,卓语冰曾经如是希望:让那些她永远不愿再去回顾的往事就像地底下的暗河一般,在幽深无底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自生自灭,直至归于寂灭,直至最终消隐。
她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把它挑开,又把它终结。
手起刀落,寒光凛冽——
以白刃的刺目之光照亮无底暗夜的隐痛暗疾……
以干脆决绝的刀法剜除心灵黑洞间隐晦深藏的创伤旧疤……
撕裂与愈合,剧痛与抚慰,怨恨与救赎,在白光闪过的那一瞬间同时完成……
在卓语冰还措手不及、还未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时,一切都已结束,整个大幕已沉沉落下……
母亲的生命已彻底落幕……
母亲孟鹃以这样一种极致的方式把一切了结……
让所有的恩与怨、所有的情与仇、所有的爱与恨,都在那一刻统统地彻底地了结……
在她离开之时,在她生命终结之时,她让一切的一切随她而去,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
突然发生的一切令卓语冰木讷怔然。
强大的理智指挥着她的大脑和躯体按照惯性行事,她处理着母亲的后事,有条不紊,按部就班,一丝不苟。
母亲去世后她一直平静镇定,她甚至没有落一滴眼泪,情绪稳定,毫无异常。
然而这样的“平静”却让家里人很是不安。
海海小声地对爸爸齐伟说,“姥姥去世了,妈妈平静得有点反常……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海海有点担心。
齐伟也表现出同样的担心。
于是爷俩小心“观察”密切“关注”着卓语冰,等待着也许某一天某一刻的突然“爆发”。
“爆发”的时间是孟鹃“头七”那天。
按照习俗,那天卓语冰在厨房里辛勤忙碌了不少时间,做好了一桌母亲平时最爱吃的菜肴。
菜摆上桌之后,海海按妈妈的吩咐把装有姥姥照片的相框拿过来,他把相框摆桌上的同时说了一句,“姥姥来了——”
卓语冰看到照片,唤了一声“妈妈——”,然后就在那一刻,忽然失声痛哭。
那是一种压抑很久终至崩溃的痛哭……
那声音不是她平时的声音……
那姿态也不是她平时的姿态……
那凄绝的痛哭让从来没有见过她眼泪从来没见过她哭的海海和齐伟都被吓坏了。
他们手忙脚乱地扶住已站立不稳蜷作一团的卓语冰想让她在沙发上躺一躺。
但是卓语冰说什么都不愿意躺下,她进到洗手间关了门。她执意不要任何人陪在身边。她只觉浑身骨架好似将会崩裂涣散,五脏六腑在体内翻江倒海,她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必须一个人待一会儿……
卓语冰一个人在洗手间里继续她的哭泣……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最终是怎么平静下来的……
……
哭,是卓语冰平生最排斥最痛恨的事。
因为哭对她来说是一种比死还痛的经历,是比任何一种痛都更难以忍受的痛。
然而这不受控制的放声痛哭却是她现在唯一的宣泄的方式……
这样放任的痛哭,竟是在这样的生离死别之后。
生命中每一次这样放任的痛哭,似乎都是在这样的生离死别之后……
也都是因为这样的生离死别……
她还记得记忆中的第一次放声大哭——那是母亲抱着两岁多的她赶往父亲出车祸的现场那天,母亲在见到地上父亲的遗体时那惨绝人寰的哭声让她也跟着母亲一起嚎啕大哭起来——从那时候起,小语冰就知道了哭是人生最痛的感受是人在面对最无法承受的悲恸与剧痛时的反应……也是从那天起,卓语冰开始痛恨“哭”这件事和“哭”这个行为本身。
所以,她从来不哭。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去死一次也不愿意去经历一次哭泣……
然而命运的残酷狰狞就在于它从不给她任何可以选择的机会就把令人绝望的事实摆在她的面前,生命中第二次无法自控的痛哭是在知道海玥离世的那天……
第三次,就是今天了……
唯有再也不可挽回的死别才会让卓语冰这个从不哭泣的人在这样的时刻跟着她的至亲去经历一场生死之痛……
去经历一次撕心裂肺痛断肝肠的诀别的哭泣……
……
卓语冰从洗手间走出来时,整个人感觉虚脱,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一般绵软无力。
海海和齐伟把她搀扶到床上,海海给她递上温热的水。
海海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虚弱不堪的母亲,海海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来安慰母亲。
他一直守在母亲的床边。他在母亲闭目休息的时候握住母亲的手,很郑重很认真地对妈妈说,“妈妈——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我会一直孝顺你会一直对你好的,就像、就像你对姥姥那样……妈妈——你千万不要太伤心难过……”
卓语冰被儿子的话惊醒,睁开眼睛,看着儿子,这个身高早就远远超过了她和他爸的大小伙子,卓语冰摇摇头,想要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力气说任何话,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