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2)
“玉儿,你还是要多想着点大伟……终究,跟你过一辈子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不知道为什么,孟鹃的这话让卓语冰听来觉得格外的心酸。
这是任何一个母亲站在子女的角度考虑问题时都会做出的反应吧?
任何一个母亲都会自然流露的“母亲的天性”。
卓语冰极少从母亲身上感受到这种母性的柔软。
只有极少极少的次数。
在卓语冰的记忆中,还是在海海出生的时候。在产房外等待的母亲知道她生了一个儿子之后,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为齐家生了个小子,这下我就放心了。”孟鹃的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欣慰。
那时候卓语冰不懂母亲说的“放心”是指什么。
卓语冰直到很久以后才慢慢理解和明白母亲这句话的含义。
母亲孟鹃没有生育,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让她在丈夫卓文澜面前始终抬不起头始终有种亏欠感?母以子贵。孟鹃不能生孩子,所以终身都负有一种歉疚?所以当她看见女儿卓语冰生了一个孩子并且是个男孩时,她会替女儿松一口气,并且说,“你为齐家生了个小子……”
卓语冰对于传宗接代这样的观念是稀疏淡漠的。骨子里她对“母以子贵”这样一种女人需要用生孩子这样的方式稳固自己地位的“封建意识”毫不认同。
就她自身来说,她会生下一个孩子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自己想要一个孩子而绝对不是为了满足其他任何人的愿望。
至于说到母以子贵,那在卓语冰看来都是胡扯。她信奉的是只有自己“贵”才是真正的“贵”。财富、自身价值、身份和地位都得依靠自己的能力去获得,依赖女人所谓的繁衍本能是很初级甚至低级的方式,那不是卓语冰的方式。
卓语冰的方式是凡事靠自己。
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得靠自己。
三岁时因家庭变故,小语冰被过继给姨妈成了姨妈的女儿。三岁,当别的孩子还在父母怀抱里承欢撒娇时,她已经开始学着察颜观色开始诚惶诚恐地适应“新家”。她比任何一个同龄的孩子都更早熟更敏感更能体察周遭的动向与变化。她一直知道,她不是他们的孩子,她不是姨妈孟鹃和姨父卓文澜的亲生子,她必须乖巧、听话、服从,她小心翼翼地“融入”这个家庭。但是她知道,她本不属于这个家庭。
被过继的命运与新家在情感上的“隔膜”让卓语冰从很小的时候就对她身处的世界有一种疏离感,而亲生父母之爱的缺损又让她从幼年起对生命对人生有了一种孤立无援感。
因为她不是孟鹃卓文澜的亲生孩子,所以她知道她必须表现良好才能在这个家里不被排斥才有一席之地。还有她必须很乖巧懂事才不会让母亲孟鹃难堪没有面子。
因为她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所以小语冰也在很小的时候就有这么一种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在任何时候,她都没有任何人可以仰仗,她也不能期冀于任何人给她以帮助,于是她从很小就树立了“凡事都得靠自己”的独立意识。
成年后的卓语冰在纵观她的生命历程时,常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她的整个人生是建立在一片荒原上的。
孤立无援。
举目无亲。
孤独就是她的命运。
同时,孤独也是她最强大的武器。
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只能依靠自己,所以她只能自己为自己的导航,自己去搏杀出属于她的一片天地。
虽然艰难,可那种每一级向上的台阶都是夯实了基座的向上、每一个前行的步履后面都有坚实脚印支撑的历程,给她一种常人没有的踏实之感——到目前为止,她生命中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凭借自己的能力一点一滴地挣来,任何人也不可能轻易从她的手中把这一切夺取。
只要自己立着,她的世界就还在。
只要她自己没有倒下,她的世界就不会坍塌。
这就是单枪匹马只身于天地间求生存的人的好处吧。
孤独成就了现在的她。
孤独让她面对一切突变或打击、面对任何乖戾莫测的命运时都学会坦然无惧。
就像,现在正在跟母亲孟鹃一起经历的与病魔的斗争。
孟鹃的病情在手术后并不乐观。癌细胞扩散严重。手术之后是化疗、放疗。
这样的治疗对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来说真的是一种残酷的折磨。目睹母亲经历的痛楚,卓语冰只想以身相代,她希望经历这一切折磨的是她而不是母亲……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母亲的坚韧与耐受力。无论是怎样的疼痛,她也从不呻*从不喊疼。这也更让卓语冰感同身受地难过……
卓语冰请了一个24小时的特别护理照顾孟鹃。
但是除去工作时间,她都一定会陪在母亲的身边。
每个晚上,她都亲自守在医院或家里母亲的病榻旁。
生命的大限就这样慢慢来临了吗?卓语冰有隐隐的预感,却不愿意去细细思量。
她和母亲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她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无论是去医院手术,还是化疗、放疗,她都全程参与陪伴。
卓语冰把所有能请的假都请了。工作的节奏基本调整到可以跟照顾病人同步。好在工作上她有很好的副手,在她平常精心的调教、栽培下,她的副手总是能在这些“需要的时刻”很好地担起担子为她在工作上分忧。
卓语冰因此有了更多的时间在母亲的身边照顾母亲。
然而即使这样时时刻刻几乎不离左右的陪伴照顾,也让她产生一种无力感、绝望感。
她知道母亲生命的倒计时开始了,而她现在经历的每一天每一刻,就是眼睁睁地目送母亲的离开。
目送亲人一步一步地离开,目送那背影的渐渐远离……
这是怎样一种心酸又无奈的体验啊。
卓语冰伤痛不已。
虽然在医生反复的强调下她已有了思想准备,可是当每天每时身陷在这样的过程中时,还是让她伤痛不已。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一切负面情绪,要跟母亲过好每一天每一刻。
在这样的陪伴过程中,也让卓语冰总会不由自主地去回顾以前的岁月。
从三岁那年的春节,姨妈孟鹃把她从南方老家接走开始……
那年真冷啊……她一直记得亲生母亲在长途汽车站跟她们挥别的情景……那天下着漫天的大雪……南方天空下着北方的雪……姨妈孟鹃抱着她……她偎在姨妈的肩头……
她来到了新家……
童年……少年……青年……中年……
一幕幕好似前生,又恍如昨天……
生活的场景与际遇不断变化,好似过眼云烟……唯一不变的是,母亲孟鹃始终在这里……母亲孟鹃始终是她生命中当然的主角……
只有卓语冰自己最清楚这漫长的生命岁月中她所经历的一个个阶段……童年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谨慎……少年的忐忑惊惧与执拗叛逆……青年时冷硬决绝到“认命”屈服……
……再到,再到中年时平静泰然的顺从……
只有卓语冰自己知道人生行旅是如何一步步走至今日……
这个旅程也可以说是她成长经历的一条线索,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从少不经事到慢慢知道什么是命定什么是命运。
从想要拼命挣扎摆脱到逐渐平静接受。
从抗拒叛逆到安宁顺从。
在这样的人生际遇、这样的成长中,她终于慢慢学会了跟命运和解。
学会了与任何一种命运和平共处。
在人到中年才终于学会的对命运泰然平静的顺从中,她也渐渐体会到一种从禁锢中获得某种解脱的自由与超然。
这看似一个悖论,在禁锢中获得自由,在枷锁中获得超然。
然而这却是卓语冰人生际遇中最真实的体验。
她以一种与命运握手言和的姿态在与乖戾命运的对抗与承受中获得了某种自由与安宁。
这种自由与安宁让她更加顺从她“既定的”命运,也让她更加泰然平静地面对和承受了这种命运。
无惧无畏。
泰然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