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判断”在孟鹃的大脑里根深蒂固盘踞已久。最早是从中学时代的玉儿早恋并威胁她要离家出走开始。后来玉儿出去读大学，不知怎地她就觉得玉儿不会再回来了。她觉得玉儿一离开这个家就不会再回来。她甚至因为这个原因对玉儿就读的那所大学也没有好感也很排斥。她觉得那是一个“抢走”了她的女儿的地方。明目张胆正大光明地“抢”。所以玉儿念大学的四年她从来没有去过那所学校。玉儿大学毕业那年，她让卓文澜去见了玉儿。她几乎是不抱任何希望地让卓文澜去说服玉儿毕业后回家。她不敢出面，因为她怕被拒绝。她身上的硬气让她不能容忍被这个她养育了十多年的女儿拒绝。她不知道老公卓文澜是如何说服玉儿的。总之女儿是按照她希望的那样回来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即使她没有亲自出面，但玉儿还是在意她的想法的。她还是给了她面子。她由此判断，那么她终究是拥有作为一个母亲的“权威”的？于是她告诉自己要加强这种“权威”。她开始用各种行为和言语宣示着自己对玉儿的拥有权、所属权、支配权，诸如此类，玉儿对此好像也采取了遵从和顺服的态度。那时候连孟鹃自己都觉得，大学毕业回来之后的玉儿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了高中时代的叛逆与对抗，对她这个母亲说的吩咐的一切，即使不满也不当面顶撞，即使不同意也尽量做到顺服。孟鹃对成年之后尤其是大学毕业经济已经独立的玉儿越来越有“权威”同时也越来越看不懂。

所以虽然表面上她是强硬且有权威感的，可是她的心底却是忐忑不安。她对女儿大学毕业后应她的要求而“回来”这件事心里始终没有安全感始终不踏实，她总是担心女儿随时会离开。

这样的不踏实这样的没有安全感是因为这个孩子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吗？

孟鹃常常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问到最后就会黯然神伤。

玉儿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这个不争的事实就是她心中的一根针刺。

这根刺随时会跳出来刺痛她。

她又不由自主地会用这根刺去刺玉儿。

刺探。猜忌。不安。怀疑。

这根没有安全感的刺带给她们母女直指心底的刺痛。

所以孟鹃知道，任何时候因为任何原因，一旦玉儿决定离开，那便是永诀，她便再也见不到她。

她常常会被自己假想出的这个“结局”弄得惶恐不安。

即使是像她这样强硬生硬的女人也很难接受这样的“结局”。

所以她总是想要想尽一切方法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是，像她这样一个母亲，可以凭借什么把女儿留在身边呢？

孟鹃一直知道，于玉儿而言，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好母亲。严厉多过慈爱，要求多过给予，不会温和柔软地说话，也不会去表达。

然而。

然而女儿大学“回来”之后的这二十多年，所作所为点点滴滴地改变着孟鹃先前对女儿终究会在哪一天“一走了之”的判断。

是日久见人心？

还是玉儿以滴水穿石的无声而执着的行为纠正了她的那个所谓判断？

孟鹃不知道。

她现在越来越清楚地知道的事情就是，无论外界怎么变，无论其他人怎样，玉儿都永远不会“不管”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清晰地得出了这个结论呢？

孟鹃有印象的是，是从女儿给她买新的居所开始的吧？

那时以前不少的熟人朋友都纷纷开始考虑买新居购置新房。“再怎么着这辈子还是要享受一下电梯公寓才算没有虚度此生啊”，有老朋友们这样开玩笑。一贯好强的孟鹃听了只得笑笑，摇摇头不接话。她接不上话。因为，她没有钱可以买电梯公寓。她没有积蓄。家里的那点积蓄都被卓文澜晚年的严重肝病折腾得差不多了。

谁知不久之后玉儿主动提出要给她换新居。

说实话，孟鹃听了都深感意外。

她从来没有在女儿面前透露过一丝想要换房的念头。这点自尊她还是有的。女儿有自己的家。虽然玉儿很能干，可终究是个女人，再能干的女人在这个男人的社会还是得认清自己的地位——家里的事情怎么也得女婿做主吧。孟鹃不知道玉儿的这个想法是从何而来，但是这样一个经济独立又有行动力的女儿，几乎是一个人就独自完成了买房的所有事情。孟鹃只需要决定新房买在哪里——就是选择她更愿意跟哪些老朋友或熟人在一个小区或者距离较近。还有就是，亲自在购房合同上签字。对于新居的业主是写她孟鹃的名字而不是玉儿的名字孟鹃尤其意外。也是玉儿在这件事上的坚持让孟鹃知道这个女儿真正是“她自己的”女儿，是一心一意向着她顾着她护着她的，无论她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孟鹃不胜唏嘘。

以前她还总是想要以各种方式稳固强化“母亲的地位”，现在看来自己曾经的举动是多么的可笑。

她终于在“观察”“考验”了这个养女这么多年后能够得出肯定的结论，那就是，这就是她的女儿。

这个女儿绝对不会一走了之的不管她，就像玉儿有一次对她说的，无论她跟齐伟的婚姻是否能持续下去，无论未来会怎么样，她都是她的母亲，她们娘儿俩都始终会在一起，她会照顾她一辈子，“妈妈，你放心。”

孟鹃不是一个会轻易相信任何承诺任何好话的人，但是，现在，她知道，对她的女儿玉儿，她真的，“很放心。”

因了这种“放心”，她也就越来越会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换位思考会站在女儿的角度帮女儿思量考虑各种问题了。以前好像跟女儿相处时的重心都是试探和稳固自己在女儿心目中的位置和份量，而现在，她完全是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关心着女儿的工作、生活、身体还有家庭。

孟鹃自己都发现，似乎这几年来，她才更像一个母亲……

生病住院之后，孟鹃眼见着玉儿片刻不离衣不解带地在她身边伺候服侍。方方面面，事无巨细，都周到至极。即使亲生女儿，也未必能够做到这么好吧？孟鹃在心底自言自语。

听到自己是得了肺癌这一消息时，孟鹃只有短暂的一惊。很快她就从这一惊中平静下来，“生死有命”，她是相信这个说法的。还有，人终有一死。她听从女儿的一切建议和安排。她现在越来越相信，这个世界上，此时此刻如果还有一个会全心全意不带一点私心地为她着想的人的话，那就是玉儿无疑。没有第二个人了。孟鹃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到了生命将近时，才真正知道这个孩子于她而言的价值和意义。

每每看到玉儿守在她的病床边，无比耐心地温柔贴心地陪伴着她照顾着她，孟鹃就会想，玉儿根本就是她的无价之宝。

而在她们母女相处的几十年里，以前她竟然从未相信自己拥有过她，像一个母亲拥有自己的孩子一般拥有过她……

想到这些，孟鹃的眼泪就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