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1）

母亲和齐伟自然不会追问她那个晚上究竟到哪里去了，但是，卓语冰心里也非常清楚，有了那样一个完全可以让他们疑窦丛生的夜晚，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对她的“关注”会有增无减。

生命中的这些“关注”有时候真是一种束缚捆绑，枷锁一样。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要么挣脱，要么承受，不能挣脱又不愿承受还硬要撕扯挣扎才是最无意义的疼痛。

那天她回到母亲家之前先去超市菜市买了各种食物蔬菜。显然，母亲对她带回来的菜品很满意。因为里面有母亲喜欢吃的，也有齐伟喜欢吃的。卓语冰甚至能感觉到看到她买的菜品时老太太那下意识流露的笑容和满足。

然后她跟母亲一起在厨房择菜淘洗做着准备工作，同时，也听母亲一直在耳边絮絮叨叨。

卓语冰感觉得没错，孟鹃在看到女儿买的菜时心里真的舒了一口气——看来玉儿的心里还是有大伟的，要不也不会随时想着要专门给他买他喜欢的菜。

无论怎样，家才是一个女人最终的归属。一个女人再强，如果不以自己的家庭作为归依，那种强也是外强中干没有底气的强吧？一个女人，不管你在外面有多强，终究是需要一个家的。

老太太直接间接、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地跟女儿讲着这些“道理”。卓语冰一如往常埋头做事一声不吭地听她讲着。

讲着讲着，孟鹃忽然停住了。她忽然发现，她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不清楚自己的女儿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说了这么多话，她却是一声不吭，她唠叨了那么多那么久，却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听没听进去……这孩子，跟她始终是隔膜生分的……也许，就因为她不是她亲生的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唉……想到这一点，孟鹃不禁一阵心酸，大滴的眼泪啪嗒一下就落了下来，她用手去擦拭。

当跟母亲并排站立的卓语冰发现母亲伸手的动作竟然是在擦眼泪时被吓了一跳，“妈妈，您这是怎么了？”她又急又关切地问道。

女儿关切的询问更催化了孟鹃无端而来的伤心，如果这是她的亲闺女，也许她不会总是这么沉默漠然地对待她说的话吧，这样想着，孟鹃的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

卓语冰这时真的被惊着了，“妈妈，您这是怎么了？妈……”她扶着母亲从厨房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上坐着，她一边抚着母亲的肩背安慰着她一边轻轻地唤着“妈妈”。

过了好一会儿孟鹃才平静下来，抑制住抽泣声音哽咽地说，“我说什么呢，你总是一言不发一声不吭的……我也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对我说的这些你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人老了就是无用，也许说什么都是错……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只能成为无用的累赘……”说罢孟鹃又开始抹泪。

“妈您怎么这么说呢？妈——”卓语冰这才知道妈妈忽然伤心落泪的缘由。她在想，妈妈竟然会为了这样的原因哭，看来人年纪大了真的会更脆弱更爱流眼泪？她轻轻地抚着母亲的后背安慰着母亲，“您说的话我都一句不拉听着的……”

母亲的眼泪也让卓语冰的心不由地跟着酸楚。

从小到大，她很少见到母亲哭。

一直以来，孟鹃都是个倔强强硬的女人，也很强势。所以打小卓语冰对这个母亲就是有几分忌惮畏惧的。长大之后的语冰虽然不再怕她了，可还是能感受到母亲身上的那股强硬与强势。她总是喜欢对她发号施令，她也总是习惯了听从她的，无论她说什么。当然，当她不听从她的时候，母亲就会知道，这时候女儿的固执强硬是胜于她的，于是她也会选择偃旗息鼓。她们母女俩就是这样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平衡。

记忆中自己强硬过母亲的意志，似乎只有中学时期早恋这一件事。

那时无论母亲怎么说怎么做，也无论她是跟踪她斥责她还是以各种方式阻止她，都改变不了她的身边始终有一个男朋友的事实。母亲的责骂越来越难听越来越不堪入耳，有一天她终于被母亲的话逼急了，脱口说道，“如果你再这样干涉我我就离家出走永不回来！”这是她这一辈子对着母亲发的唯一一句狠话吧？！年轻人血气上涌时的无所畏惧，让她冲口而出这样一句话。她等着母亲说“你滚，你有本事滚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这个没有廉耻的东西！”那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离家出走远远“滚”开永远不再踏入这个家门。

她昂着倔强的头等着。

等着那会让她热血上涌怒发冲冠于是终至可以跟这个家决绝的决定一刻。

可是没有，在她发下这句狠话之后，强硬严厉的母亲孟鹃竟然没有顺势说出更为激烈的话，没有怒不可遏，没有指责谩骂，替而代之的，竟是……哭泣和眼泪。

站在那里似等待冲锋号角的卓语冰没有等来母亲怒气冲天后的激烈言辞，她等到的竟是极为罕见的母亲的眼泪和她那张因为悲痛而被扭曲变形了的脸，“你……你竟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这就是我辛辛苦苦养育你十几年得到的回报！……”说完这句孟鹃已经泣不成声。

卓语冰愣愣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阵短暂的空白和不知所措。

这完全不是她预先设想的剧情走向和台词对白，她以为一贯那么暴躁强硬的母亲是不可能容忍她那样的态度和威胁的，一定会把她赶出家门。

然而……

然而剧情完全不是她的想象和猜测，她看到的竟然是几乎没有看见过的母亲的眼泪。

年少的卓语冰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

刚才冲天直上的血气在这样的静止中慢慢地从头顶挥发散去，她被母亲的眼泪和忽然表现的柔弱弄得手足无措。她本来是想像一个战士那样迎来一场酷烈的战斗，然后她英勇地冲出一条血路，从此生死由命无所顾念。然而在两军对垒时，对手竟不战而卸甲，竟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惊呆了的看着眼前令她不知所措的急剧逆转的情势。呆呆地站在那里。

前来解围调和的是卓文澜。他那时的姿态也很像卓语冰现在面对母亲的姿态吧？他把妻子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用手抚着她的后背。

卓文澜同时又给卓语冰使个眼色，小声说，“去给妈妈拿张毛巾来。”

卓语冰顺从地去给母亲拧毛巾。

她在用自来水搓毛巾的那一刻还忽然想到应该给妈妈一张热一点的毛巾。她拿起热水瓶把热水倒进盆里，再往盆里加一点凉水，她搓了一张温热的毛巾递到母亲的手上。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小语冰已经原谅了母亲并且已经开始在大脑里检讨自己的错误。她怎么可以让母亲这么伤心？她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绝情的话？这就是母亲“辛辛苦苦养育了她十几年的回报”？想到这里小语冰心里惊了一下。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绝情的一个人，绝情到可以把这么强硬的母亲逼哭，绝情到真的想对这个抚养了她十多年的女子不管不顾。

她的心里浮出隐隐的愧疚。

孟鹃哭过之后没有骂她也没有搭理她，那天母亲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吃。

卓文澜跟她说，去跟你妈妈道个歉，说声你错了，这样这事就过去了。

要她当面跟母亲道歉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

那天晚上，小语冰一夜没睡。思来想去，她终于找到一个法子，她在上学前给母亲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母亲外套的口袋里，上面写着，“妈妈，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说让您伤心的话。那是气话。可是，妈妈，也请您不要管我的私事好不好？不孝女敬上”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孟鹃真的没有再去提及女儿早恋的事情。

母女俩又复归平静相安无事。

那是卓语冰第一次见到母亲因为她而流下的泪水。这给卓语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即使自己也身为女人，依然能感到女人的眼泪那股所向披靡的力量。只是，卓语冰自己掌握不来这个武器。因为，她没有眼泪。她也不会哭。似乎唯有她，是一个干涩无泪的女人。

但是她也的确体会到，女人的眼泪真的是无往而不胜的。现在母亲的眼泪就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不忍与妥协，“妈妈，你放心，您说的话我都懂，我会好好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不会让您老人家担心的……”

这是孟鹃想要听到的。她渐渐止住了哭泣。

那天晚上的晚餐堪称和和美美。

大伟在这样的场合总是会说很多让老人家高兴的话，孟鹃在女儿在厨房洗碗收拾的时候跟女婿促膝谈心，“你放心，玉儿心里是有这个家的。只要你收心，打定主意好好过日子，这日子怎么说也会越过越顺溜越过越好的。”

“妈我会的，我一定会的。”齐伟立刻态度良好地表态。

孟鹃继续说，“玉儿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她心里有轻重，她心里也有一杆秤。解开心结也许会需要一些时间，但只要你好好的，她终究会原谅你。”孟鹃宽着女婿的心。

齐伟现在正处于职务升迁的重要时刻，一切顺利的话年底他就会晋升到新的岗位。这个时候特别需要一个贤内助的帮衬。岳母的话大大地给他增加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