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卓语冰发现琥珀在自顾自地笑,不禁问到。
“没什么”,女孩答,“你真的不想来点小松饼?”
卓语冰笑着摇头,然后看着女孩一口一口很陶醉很享受地吃完了那个松饼。
此时女孩的模样,像一个又开心又满足的孩子。
在这个小女孩的眼中,自己一定是一个寡淡又乏味的中妇吧?卓语冰这样想着。
她的确不喜欢吃。对食物兴趣寥寥。她的食物要求也很低,干净、合口味、能充饥就好。虽然她做得一手好菜。但那是她身为一个母亲的基本功。她特别喜欢看海海津津有味地吃她做的菜肴时那副馋嘴猫的满足模样。
孩子对母亲的依恋和热爱,很多时候跟胃口的满足有关吧?就像有一个作家曾经专门阐述思乡与蛋白酶的关系。
可是食物与吃,实在并不能成为卓语冰头脑中的兴奋点。
美妙动人的画面却能。
今天,在这个下午茶吧、在人群中跟女孩见面,令她有一种很不同的感觉。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的女孩,不是等她描摹等待入画的她的模特,她也不是她的作品。事实是,她本人就是一幅绝妙的画。她自身,就是一幅完美的作品。
在这里,在阁楼之外,卓语冰再一次感叹女孩的美丽。
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发现,女孩长大了。从以前那个娇俏的小女生。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眼前的女孩依然是青春靓丽,但这青春中少了几分青涩、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柔和、几分成熟。
曾经飞扬的青春中此时有了一抹沉着的底色,更增添一分魅力。
这么美好的青春。
女孩说,她将要离开一段时间。
卓语冰听了心里微微一怔,像是有一颗石子投进了深潭。
但一时间,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卓语冰是在一个独自去到阁楼的午后才开始体会和感受琥珀的存在以及离开的。
那天,她习惯性地到了阁楼,来这里坐坐,画会儿画。
没有了模特女孩,只她一个人的这间屋子在这一天显得有点空空荡荡,像是少了些什么。
走进屋子,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把房间略微收拾清扫了一下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卓语冰忽然不想画画了。
沏好一杯茶,她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点燃了一支烟,她准备独自享受一下这个宁静的午后。
任思绪纷飞。
她想要回顾一下跟女孩相识的这些年。
这在卓语冰是很意外的一件事。因为她是一个从来不喜欢回忆从前的人。不回顾不回望,几乎成了她的生命原则之一。她一直要求自己只是顺应着生命的列车滚滚向前,直至终点。她从来不去回顾以前。
所以这一天这种想要“回顾”的心情,让她自己都觉得有点意外。
她想把跟女孩从相识到今天的岁月理一理。
难得有这样的时间,也难得有这样的闲情。
她从遥远的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从很多年前的花湖开始。
她已经忘了那是在哪一年。一时间她甚至也说不出她们认识有多少年。
卓语冰轻轻地埋怨一声自己的粗心,这才开始仔细地推算梳理那些时间。
在时间这个问题上,卓语冰是既细致精确,又疏忽粗略的。
在卓语冰这里,关于她个人的所谓的时间纪年几乎全是以儿子海海为坐标的,在她的纪年表中,每一年每一月的大小事件都是围绕海海“结绳”。
而且,她一丝不苟地给海海建立了非常详尽完备的成长档案。
也就是说,卓语冰生活中的必须记忆的大事,无一例外都是和儿子相关的。
除此之外,都很模糊。
或者说,她根本就刻意忽略了除了海海之外的一切。
虽然表面上从她担当的任何一种社会角色来看,卓语冰都是无可挑剔的细致周到。工作上就不用说了,时间和效率是她制胜的法宝之一。在家庭角色里,她也绝对是无可挑剔的好女儿和好妻子。她从来没有忘记过父母的生日,老公的生日,公公的生日(婆婆在她过门前就去世了),以及家里重要亲戚的生日,她像处理公务一样娴熟地处理和应对这些事情,在各种所谓的重要时刻周到地电话致意或登门道贺。
但是,就本质而言,这些事这些貌似始终被记住的时间在卓语冰那里是过脑不入心的,她只是像一台完美编程的计算机一样机械有序地去做这些事,做了即放下。
准确地说,放下的说法都是不对的,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把这些事情这些日子放在心上。
她把它们放在办公桌的记事台历上。
每年她总是在年初或月初就写好了这个月以及下一月必须要做的什么什么事,她很清楚,这些都是她要维持家庭这个机器的正常运转必须做的工作,就像给汽车加油、清洗、换机油、定期做保养那么自然。
而另一方面,卓语冰从来不给自己做纪年。
她从不去刻意记住属于她个人的生活中的事情,甚至,她刻意忽略。
除了关于海海,还有海玥。
她既不去记住什么,也绝不去回顾什么。
因为她从来不曾认为,自己庸常琐碎平淡的生活有什么是值得去记住和回望的。
所以,这样一个午后,这样一种回望的想法,在卓语冰看来真是意外。
也许,是女孩离开,让她产生了这样一种思绪,有了这样一个契机?卓语冰这样想到。
不回顾不打紧,一回顾卓语冰才发现,跟女孩认识,竟已有八年光景。
这让她暗暗吃了一惊。
她想起认识女孩的时候海海刚三岁。当然,她也想起了女孩在第一次跟她见面时说的她是大学二年级学生,十八岁,现在,女孩博士都快毕业了。
时光真是飞逝如电。
八年时间,实在不是一个短暂的数字。
八年时间,海海已经从一个咿呀学语的幼儿到了就快小学毕业的学生。每每看着孩子一天天一年年地成长,像小树抽条,像玉米拔节,就会让卓语冰深深感叹,“时间的流逝都体现在孩子的身上了。”
而她跟女孩相识相交,竟然已有八年时间。在她的整个生活经历中,似乎还没有跟谁这样相处、交往过八年。卓语冰不禁微微惊叹。
而更令她想要感叹的是,卓语冰发现,八年时间过去,但对于这个女孩,她其实依然所知甚少。
她知道女孩是哪个地方的人,家里有一个已经结婚生子的哥哥,父母兄嫂都很宠爱她。
她知道女孩高中毕业后考到这个城市来读大学,本科、硕士、博士。
她知道女孩现在在恋爱中,曾经失恋过(哪个年轻人会没有失恋的经历呢),但很快有了新的恋人(从她朝气蓬勃的模样就可以看出是爱情的滋润)。
可是,除了这些“知道”,卓语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比如,她不知道女孩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对他们的未来是怎么打算的。女孩从来没有谈起过他。
想到这里,卓语冰不禁微微笑笑。她再次确证自己以前对女孩的评价——这个女孩一直就是一个说话行事非常有分寸的人——这也是卓语冰特别赞赏的一点。
说起来,女孩应该算是那种特别喜欢讲话的小女生。可是,奇怪的是,女孩似乎从来没有讲起过自己的私生活,她也从来不去好奇地探问卓语冰的私生活。
所以,她和女孩的交往,有点像两国邦交,有礼有节、既友好又保持距离。
但是,在她们的交往里面,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超乎寻常的亲密的甚至私密的气息。
比如,说她对女孩有很多的不知道不了解吧?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她对女孩又有一种通透的“知道”和“了解”。
又比如,说女孩几乎没有过问过她的私人生活吧,但是女孩却是进入她个人城堡的唯一一人。也是知道她一直坚持绘画的唯一一人。
这是她和女孩之间一种跨越年龄、身份、阅历、观念等等一切障碍的亲密与默契吧。
这种亲密与默契是她们在这么些年来的交往中无形建立起来的,还是这几年尤其是最近两年女孩无保留地裸裎于她的笔下带来的呢?卓语冰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微微惊讶于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女孩子,就这样跟她“交往”了八年。
竟然有缘,跟这样的青春结缘。卓语冰不禁感念。
她不知道一颗年轻的心是凭借什么去容忍去接纳她的?容忍她的冷淡、乏味甚至“无情”。
卓语冰微微称奇。
女孩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卓语冰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这话的意义。
她不禁在想,倘若女孩最终决定毕业后到别处去工作,那么,她们的这种联系这种交往会就此告一段落了罢?
想到这里,卓语冰清晰地感觉到,那颗投进深潭的石头就这样无声地安静地沉入了潭底。伴着心间不由自主地生出的一丝隐隐的不舍的涟漪。
但是,这就是生活的常态吧?
聚散离合,从来都不是人力可以掌控的。
卓语冰轻叹一声,就此打住了繁杂的思绪,她又走到了画架前。
回到现实,看着那么多的素描底稿,她在想,这段时间,她可以好好地慢慢地画几幅水彩或油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