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个晚上，卓语冰怀着巨大的恐惧从家里跑出来。

她像只受到突如其来惊吓的小兔子一般，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穿着睡觉时穿的秋衣裤就箭一样地射出了家门。

过街的时候，一辆汽车在她身旁紧急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伴着更为尖厉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车在距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下来。

“不要命啦！找死啊你！”一个男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对着她破口大骂。

惊魂未定的司机骂完之后看人车无事，又发动汽车，骂骂咧咧地从她身边绕过。

那一刻，卓语冰被吓得站在路中间呆若木鸡。

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她距离死亡竟然这么近，近在咫尺，命悬一线。

如果司机没有及时地刹住车，也许那一刻她就葬身车轮了。

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很疼？会不会有意识？或者，会不会意识到无法承受的恐惧？恐惧的那一刻，又该向谁发出怎样的呼嚎？

卓语冰站在马路中央，就这样神魂出窍地想着关于死亡。

那是她第一次想到死亡。

那也是年少的卓语冰第一次想到这个人生中无比宏大的命题。

生与死，第一次成为一个问题摆在她的面前。

没有车来。

没有人往。

黑暗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没有方向。

没有再来车辆把她送入鬼门关。

也没有人把她拉回到人世间。

遭遇了一个惊吓又一个惊吓之后，卓语冰的大脑从刚才的极为惊醒逐渐变得木木钝钝的，陷入一团茫然和空洞。

无路可走。

也无处可去。

可是，终不能一直站在马路中间吧？——在还没有考虑好是不是真正不活的时候。

她漫无目的地往某个地方走去。

后来才发现是到了学校。

学校离家并不远，就10分钟左右的路程。

站在学校空旷的操场上，她冷得瑟瑟发抖。

十月中旬的夜，竟已是这样的冷。

她开始怀疑只穿了一件单衣单裤的自己会不会被冻死。

如果她真的被冻死了，会不会有人在意？会是谁第一个发现？

卓语冰又木然地想，这个晚上，她想到死亡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死，是不是一种解脱？人死了之后，是不是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她一边漫无边际地思绪漫漶，一边感到又冷又乏，在操场看台的台阶上坐下，她把头伏在膝盖上，想要聚集一点点热气自己取暖。

不知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趴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恍惚感觉有一个人走到了她的身边。

抬起头来，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一个声音在问，“卓玉，你怎么在这里？”

“卓玉，你怎么在这里？”

卓语冰听清楚了，这是来自人间的声音。

“卓玉”，是她的名字，孟鹃的丈夫、也就是她的姨父、也是养父卓文澜给她取的名字。卓文澜说，取的是“玉不琢，不成器”之意。

卓玉在16岁上大学的时候自己改名卓语冰。

借着校园路灯昏暗的光线，她看见问话的人是海玥。

海玥是她的同班同学。

“你怎么会在这儿？”海玥再次问道。

卓语冰愣愣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你是不是跟家里闹别扭自己跑出来了啊？看你穿这么少。”海玥看卓语冰的模样，猜测到。

卓语冰还是一声不吭。

“你来这里多久了？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海玥问。

卓语冰保持着那个抬头仰望她的姿势，神情恍惚，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因为海玥问她的问题她一个都回答不出来。所以只能缄默。

“你今晚回家不？”海玥又继续问。

海玥似乎终于发现她暂时从卓语冰那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过来拉起卓语冰，说，“要不今晚你就别回家了。到我们宿舍去我们挤一挤，睡一晚，其他的明早再说，怎么样？”

卓语冰还是没有任何态度，当然她也没有反对。

于是海玥拉着她到了自己的寝室。

海玥是住校生。卓语冰家离学校近，所以一直走读。

那天晚上，海玥是躺床上睡着睡着时忽然想起自己晚上在操场上背单词时把外衣忘在操场双杠上了，专门出来找，没想到在操场的阶梯看见了蜷缩在那里的卓语冰。

每每想到那个夜晚，卓语冰就会觉得海玥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人。要不很难解释，海玥怎么恰恰在那个晚上要出来找衣服。

那天，她躺在海玥狭小的床上，跟海玥紧紧挨在一起。

她的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她这副饱受惊吓的模样一定让海玥既吃惊又同情。

海玥伸出手臂揽着她，不停地安抚着她，为她紧紧地盖好被子想要让她快一点暖和起来。

那是生平第一次吧，卓语冰从另一个人那里，依偎着另一个身体，得到了某种刻骨铭心的温暖。

让她永志不忘。

第二天，学校的起床铃一响卓语冰就醒了。

海玥问她昨晚睡好没有？

她睡眼朦胧地点点头。

海玥又问她是现在回家还是上了课中午再回家。

她这才惊醒地忆起昨晚的经历，犹豫一下之后，还是决定现在就回家。

海玥借了外衣外裤给她。

卓语冰怀着非常忐忑的心情往家走。

她不知道她将面临的是什么。

未知的局面让她深感恐惧，可是，她又实在没有可以不回家不去面对这一切的理由和可能性。

到家门口了，她正在想该如何去敲门，又该如何去解释自己的一夜未归。

意外的是，家门虚掩着，并没有锁，留着一丝缝隙。

卓语冰有一丝混乱，她不知道这是特意给她留的门还是昨晚她狂奔而出时顺手把门关成这样的。

带着无比的困惑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进屋。

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向爸妈那间卧室望去，透过半开的门可以看到他们还在睡觉还没有起床。

卓语冰忽然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关好大门。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换下海玥的衣服穿上自己的。

然后，像每天早晨起床之后一样，稍微洗漱之后，她端着饭盆到附近的小吃店买早餐。

买了早餐回家，正碰上孟鹃刚起床。“早饭都买回来了？”孟鹃随口问一句，然后走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这个早晨，跟以前的每一个早晨似乎没有任何的不同。

卓语冰微微愣了愣，她在想，母亲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她也不知道自己一晚的夜不归宿？

在终于无需对昨晚的行为进行解释的一刹那的庆幸和轻松之后，一股阴霾又蓦地在卓语冰的脑海中骤然升起。

她不禁想到，那么，也就是说，如果昨晚她出门被那辆汽车撞死，母亲也不会知道？也只有在有人找她认尸的时候才会知道”

想到这里，卓语冰的心狠狠地发着抖，旋即蔓延起一片刺骨的荒寒。

这个早晨，跟以前的每一个早晨似乎没有任何的不同。

只是，13岁的卓语冰在这个早晨第一次明白了一件事：如果并没有葬身车腹命归黄泉，如果还没有想好是不是结束生命，那，这一天的早餐还是得去买的。

只要没有想好是不是不活了，那么，饭得照常吃，学得照常上。

生命看似复杂，然而，只要还打算活着，那么，生存就永远是第一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