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为琥珀庆祝生日那天她们最终没能一起去看动画片。
她们刚走到车边,卓语冰的手机铃声响起。
看见手机屏上显示的名字和号码,一抹阴影从卓语冰双眼倏忽掠过。
她摁下接听键,“嗯……妈……是……是……现在在外面……哦?……您觉得是哪里不舒服?……头疼吗?……有没有发烧?……还有什么症状?……嗓子疼?……哦……好……好……我这就回来陪您去医院看看……没事……没事……我会安排……嗯……嗯……您等我……”
是她母亲的电话。
挂断电话,卓语冰转身抱歉地对琥珀说,“真是对不起,母亲生病了,需要有人送去医院看看……”
“严重吗?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琥珀马上说。
“不用不用,怎么能劳动小寿星的大驾?”卓语冰推辞道,“只是,真是遗憾,不能陪小寿星去看动画片了……”卓语冰真的感到很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一场动画片不看真的没有关系,只希望卓妈妈的身体健健康康没有大碍就是最好。”
“嗯,谢谢。不会有事的。”说着,卓语冰发动了车,“我先送你回学校。你请一个朋友或闺密陪你去看电影好不好,我选的影城就在你学校附近。”
“别,千万别,你不要送我回学校,我自己回去。你赶紧去卓妈妈那里带老人家去医院吧。我真的很担心。”琥珀的语气中有真诚的焦急。
卓语冰把电影票递给琥珀,她没有听从琥珀的“提议”和“抗议”,而是坚持把琥珀送回了学校。
“你带卓妈妈去医院检查后,给我发条短信好吗?这样我才能放心。”临别时琥珀说。
卓语冰笑笑,说,“别担心,没事的。”有时候她真的为这年轻女孩的懂事和热忱感动。
只是,卓语冰心里还在遗憾没能很好地陪伴女孩过一个开心快乐的生日。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状态实在不能让她随心所欲地安排任何一件哪怕简单的个人活动。
跟琥珀告辞后,卓语冰赶往母亲家。
在内心里,她对母亲的“病情”并不着急。
她知道,这是老太太唤她回家以体现“被重视感”的方式。
这一周太忙了,中途她都没有抽时间回家一趟。
而这个周六,她又计划陪陪失恋的女孩,所以她安排的是明天回家。
可是,显然,母亲有点“等不及”。卓语冰有点无奈地想。
在母亲住的小区楼外把车停好,路过门岗,卓语冰照例跟守门的大爷打声招呼,然后向家门走去。
进门前,卓语冰深深地吸一口气,敲门。
母亲孟鹃显得有气无力精神不济地来开了门。
“妈,怎么回事?是哪里不舒服?”卓语冰问。
“我也不知道,就是全身没力气,有点咳嗽,没有胃口,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孟鹃的语气显得很微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是不是受了凉?吃药了吗?”
“吃了点感冒药,也没见好。”孟鹃答,似乎想起什么,又问,“大伟出差去了?你怎么也在外面办事?在加班?海海呢?”
“海海放他姑家里了。暂时托管一天。”
“自己的孩子,别有事没事就交给别人托管,别人会说你怎么当妈的?”孟鹃埋怨。
“嗯,我知道。”卓语冰顺从地答道。
她已经习惯了母亲对她的事事挑剔和指点。她也不跟母亲争辩什么。
“那我这就带您到医院去看看?”卓语冰说。
孟鹃没有吭声。
卓语冰知道这就是默许。
她为母亲拿出外套给她披上,然后扶着她下楼。
去到医院,在急诊看了医生。
医生做了常规检查,说没有什么,就是有点受凉,开了些药,叮嘱勤加衣裳多喝水。
送母亲回家。
快到小区时,孟鹃说,“就这样吧,你回吧,去接海海。我自己上楼去。”停顿一下她又说,“再说你的车也不能停这里,不定哪个过路的交警又会来贴罚单。”
孟鹃住的小区是以前单位分配的职工家属楼,小区外的街道狭窄,这个路段是不能停车的,卓语冰在这里挨过几次罚单。
“没事,我送您上去。”说着卓语冰把车停在街沿上,下车,为母亲开车门,然后搀扶着母亲回家。
到家后她也没有立刻就离开,而是把母亲今天要吃的药给拿出来,放在桌上醒目的位置。
“妈,晚饭想吃点啥?”卓语冰问。
“没有胃口,啥都不想吃。你还是回吧,别管我。”孟鹃说。
“那我就给您熬点儿玉米粥。”卓语冰没有接她的话。
“吃不了,不想吃。”
“多少还是得吃点儿,要不哪儿有抵抗力?我给您熬好搁这儿,等您有胃口的时候多少喝点儿。”卓语冰开始在厨房忙碌起来。
给母亲熬好一小锅粥,再弄了点儿清淡的配菜。
又叮嘱母亲加了一件衣服,检查了一下母亲盖的被褥的厚薄,关好各个房间的门窗,卓语冰才跟母亲告辞准备离开。
“妈,您看会儿电视,饿了就喝点儿粥,记得把药吃了。我和海海明天过来看您。”
“你有事你就忙你的,不用来看我了。还有,以后有什么事就把海海带我这儿来,别动不动就托给人小姑,人会怎么看你这个当妈的?”
“嗯,我知道了。妈,您早点歇着吧。”
“嗯,你赶紧回吧。明天也不用来……你忙……”
“妈,我走了,您早点休息。明天见。”卓语冰打断孟鹃的话,告辞出来。
隔着关上的门,她好像仍听见母亲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
卓语冰快步下楼,把那唠叨留在了身后。
从母亲家里出来,在回程途中卓语冰把车先开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靠边。停下。熄火。
她得停一停。
她想抽支烟。
抽一支烟,好像这已经成了她每一次独自一人从母亲那里离开出来后的一个规定动作。
三十年多年了,母亲孟鹃加以她精神上情绪上的各种隐性的显性的压力似乎从未减少过。以至于成年后的她每一次从母亲身边离开,都像是从某种禁锢中脱身,她都会有一种想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的空气的冲动,有一种想要抽一支烟来缓解和释放某种焦虑与压抑的欲望。
就像今天。
从她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母亲的身体其实并没有任何问题,她只是,习惯了以这样的方式来获得她的关注和重视,或者说,来试探她对她的重视程度。
如果不立刻无条件地赶回去,母亲会跟她生很久的闷气。会很长一段时间对她爱搭不理。而像“现在你长大了,翅膀长硬了,根本就不管我这把老骨头的死活了”这样刺耳的话,早早晚晚,终究会从母亲的口中说出来。
还有,比如今天这种情况,如果她不陪着她去一趟医院,从医院回来后不陪她上楼,她不给她老人家把晚餐安排好,在之后的不久,一定能听到母亲以不同的形式冷一句热一句地把她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
卓语冰已经习惯了。习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任何时候面对母亲时,都会条件反射地要求自己做到无可挑剔的好。
这些年来,母亲对她的要求可以说是越来越“严苛”越来越高。
卓语冰知道,这绝不仅仅是母亲年纪渐渐增大脾气也更大,也不仅仅是因为父亲前些年去世后她孤单一人性情越来越怪癖。而是,卓语冰深深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母亲心里没有安全感。她不踏实,她有某种忧虑和恐惧,她也不信任她。
所以她会以各种方式检测着她的权威是不是还在。
就像今天。
她总是让她得偿所愿。
这是她的责任。
也是她的宿命。
卓语冰心里清楚,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这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压力都是无法排遣的,就像,此时萦绕着她的袅袅烟雾,看似在消散,其实,是以另一种方式深入她的毛孔与骨髓,她根本无处逃遁。
她也根本不能逃遁。
吸完最后一口烟,卓语冰摁灭烟蒂,就像在摁灭那一缕缕像烟雾一样缭绕苦涩的思绪。
苍茫暮色中,她发动汽车,去接儿子海海。
只有想到儿子海海时,所有的苦涩和无奈才慢慢地暂时地隐退到幕后去。
母亲孟鹃,其实并不是卓语冰的亲生母亲,而是她的姨妈,也是她的养母。
卓语冰三岁时,亲生父亲去世,亲生母亲一人无力抚养还未成年的六个子女,所以把她过继给了一直没有生育孩子的姨妈孟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