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画中偶有人物,那些人物也基本是她虚构、想象出来的。
这个“闯入”的女孩这么热情大方,又有这么年轻姣好、生动精致的一张脸,卓语冰找不到任何拒绝她的理由。
虽然,这跟她一贯的处事原则大相径庭。
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人只见了一面,就建立某种关系,定下某个约定。哪怕她特意说了,她们的约定是一种松散的约定,双方大可不受任何束缚。
她当时的潜意识也许是等着预料中的拒绝或某种障碍的出现,那么,她失去这个“自己闯进来”的模特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女孩却大方地配合地接受了。
这倒让她没有想到。
现在的年轻女孩有点让卓语冰刮目相看。
卓语冰不知道、也无从猜测这个小女孩的真实意图。
从后来的事实看来,这女孩似乎真的就只是想做一个绘画模特。
卓语冰没有花时间来过多地深想这个问题。
跟女孩在一起的时间她都用来全神贯注地画画了。
她很珍惜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模特。
月末的“约会日”,其实时间非常的有限。
何况有时候,就这样一月一次的时间也抽不出来。
能如期赴约的日子,卓语冰一般都是带琥珀到树林或者河滩去。
枝干遒劲的大树,辽阔深远的天穹,苍茫空旷的大地,奔腾湍急的河流,这些简洁有力的景象是卓语冰最喜欢表现的画面语言。
人在其中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状态?该是一种怎么样的状态?
或者说,以怎样的方式表现,才是她卓语冰想要表达的人在自然中的状态?
有了琥珀这个活生生的模特之后,卓语冰开始颇费踌躇地思忖这个问题。
有时候,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现。
在一边思索一边构图的过程中,她不断地在纠结在琢磨这个问题。
这是她画画这么久以来从未遭遇过的困扰。
琥珀之后她的画才有了“风景中的人”。
因为未曾尝试过,常常会感到有点吃力。
尤其是最初的那段时间。
因为对自己的画不满意,卓语冰比平日就安静惯了的她更长久地陷入沉默。
她跟自己较着劲儿。
“你不喜欢说话?”
一天,在河滩边。休息的间隙。琥珀走到卓语冰的身边,一边喝着一瓶矿泉水一边说,“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安静、不喜欢说话的女人。”说完琥珀笑笑,又补充道,“我接触的很多女生都堪称话痨。”
卓语冰抬起头跟琥珀对视一眼,微微笑笑,没有回答,然后,又回到了自己的画中。
卓语冰的话是很少。
生性使然。
还有,她也不知道该跟这个素昧平生、年龄悬殊的小女孩讲些什么。
她那么年轻,她觉得她们是有代沟的。
当然,即使是面对没有年龄差距的同龄人,卓语冰也是一个从不多言多语的人。
她这辈子说话最多的时候是面对儿子海海的时候。
那是她生命中迄今为止最天真明媚最让她感到充实、富足和愉悦的人。
唯一的一个人。
生活大多数时候是平淡冗长甚至惨淡苦痛的。
庸常琐碎又烦恼不断的生活会令她时不时地心生疲惫与厌倦。
还好她有海海。
还好她有画画。
画画作为卓语冰的爱好由来已久。
是从中学时代就开始了吧?那时候的好朋友海玥喜欢读书、喜欢画画。最好朋友的爱好感染和带动了她。
十多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让自己的手疏于画笔。
她喜欢画空旷荒凉的景致。
旷野。天空。荒草。枯树。砾石。孤木。枯败的荷塘。冬天的树。树梢的孤月。天地间云层重压下的孤树。疾风中的飘摇又倔强的劲草。斑驳的墙。倒映在水中暗影。
她反复描绘的画面,都是清冷、枯寂、静默的。
犹如她静若止水的内心。
肃杀的秋天。
萧索的冬天。
还有雪。
卓语冰也喜欢反复描摹。
一次又一次。
一幅又一幅。
她喜欢在画中渲染那种纯粹的荒凉和彻骨的寒冷。
她还特别喜欢画窗。
各种各样的窗,和那个从窗户透进来的窗外的世界。又真实又虚幻的世界。
也许,潜意识中,她一直在为自己幽闭的灵魂寻找一个出口。
常常,卓语冰会坐在那里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画一片枯叶、画一株大树树干上那沧桑皲裂的树皮,或者那些简单却让她觉得承载了很多岁月信息的沉默的物件。
就那样慢慢地、细细地描摹。
直到某种东西、某种无以言说的情绪,借着她笔下的这些物象被释放出来,或者,随着那些细细的线条被转移到了那些物象的背后,这时,卓语冰才轻轻地舒一口气,放下画笔。
画画,是卓语冰从年少时就养成的一种方式,一种隔绝外界的惊涛与波澜的方式,一种自我疏导、放逐、宣泄的方式,也是她与这个世界对抗、对话、交流、讲和的方式。
这个“闯进”她的画里来的女孩,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她的这个方式。
只是,卓语冰毫不觉察。
第4章
有两个地方卓语冰最爱带琥珀去。
一个是郊外的原始森林。
那里人烟稀少,有很多的参天大树。
卓语冰喜欢以这样的大树为背景作画。
还有就是江边。
空旷荒芜的河滩。
琥珀觉得,卓语冰喜欢的风光有一种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是什么不一样呢?
琥珀也说不上来。
反正她没有觉得卓语冰喜欢那些热闹的、温馨的、生机盎然的景色。
相反,倒是单调、荒凉、沉闷的地方更引起她的兴趣。
是不是这样的景色更好画?琥珀心底暗想。
那一天,她们又来到了江边的河滩。
空旷的天空下,宽阔的河滩上,只有她们俩。
没有想到初春下午的日头竟这么有热度,简直让琥珀感觉自己是身在“烈日”下。
随意坐在滩石上摆了POSE的她,感觉后背灼热,汗水似乎就快一点点地从鼻尖渗出了。
她忽然有点受不了,对着几米外的卓语冰大声说,“你可以拍一张照片拿回去照着画呀,何必要我一直这样傻傻地坐在这儿背晒得冒油?”
她看见卓语冰定神地望着她,一时有点愣住的神情。琥珀心里忽然感到一丝畅快。
卓语冰没有说话。
几分钟后(或者,就是一分钟后?),她开始收拾画架。
“我们回吧。”她说。
琥珀愕然。
站在石滩上有点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才那短瞬的畅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无计可施,无话可说,她只得闷声闷气地跟在卓语冰的身后往回走。
一边向轿车走去琥珀一边感觉很沮丧。
她刚才是有点烦躁和生气。
因为,之前趁休息的空档,她想跟卓语冰聊聊天儿。
她走到卓语冰身边,一边喝着一瓶矿泉水一边跟她说,“我发现,你很不爱说话?”
卓语冰只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牵一下嘴角算是笑笑(那也算笑啊?),没有回答,然后,又回到了自己的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