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定下“四人帮”及其帮众的最终刑罚。消息传到的那一天,林兰生坐在训练场上,给她的学生讲了一课《论张良与韩信》。1981年9月,消息说邓小平会见了台湾、香港知名人士傅先生,阐述了中央政府对台政策,力求和平必要是会被迫使用武力。那一天,林兰生又在训练场上,给她的学生讲了一课《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之朱元璋与毛泽东》。
这一年,林兰生依旧只能望着天上的月,想着月亮那边的人。
1982年春,林兰生终于病倒了。那天,杨月笙从学校回来,高兴地告诉她:“妈妈,今天有一条好消息哦。”
“说来听听。”林兰生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
“邓小平同志会见美籍华人协会主席说,对台九条方针实际上是一个国家两种制度,两种制度是允许的,他们不破坏大陆制度,我们也不去破坏他们那个制度。国家统一是我们整个民族的……”
“锵!”一声脆响打断了杨月笙的话,她急忙跑进厨房:“妈妈!”
“小宝,我见不到你妈妈了。”林兰生的声音,像很远很远的地底下传出,杨月笙莫名地打了个冷战,赶紧箍紧意识扶稳林兰生:“妈,是不是不舒服?我背你去看卫生所。”
“蒋经国亲民,中华民国被迫退出世界政坛,难道他和他的子民会甘于寂寞么?私欲,私欲……”
“妈妈,你别吓我,妈――”
“妈妈,你醒了?”杨月笙扶林兰生坐起,给她端来温着的药。
“吓到你了吧?”林兰生接过药水喝下后,看着杨月笙问。
“嗯。”杨月笙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
“妈……”杨月笙咬咬下唇,“我们是好朋友对吗?”
“嗯。”林兰生笑了笑,放下碗。
“我现在不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朋友,是不是可以说些不敢说的话?”
“你首先是我的女儿,才是我的朋友,两个身份都不影响你说话。”林兰生将身子依在床围上看着杨月笙。
“好吧。”杨月笙摸了摸自己头,“妈,从收那封信以后,你变了好多。我和肖爸都觉得,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我们都担心你受不了。本来我也以为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可是现在又过去四年了,还是一点音信都没有。我知道你在这里任教,是因为这是你收到妈妈信件的地方、也是最有可能见到妈妈的地方,对吗?我们可以慢慢等的,我会陪你慢慢等的,妈妈会回来的。可是你现在这样子,我好害怕你身体受不住,妈妈你知道吗,我每一年都在长高、每一年都在增重,可是我每一个年都在看着你瘦下来,我不敢说出来,是因为我怕你有一天连望着天发呆都要挑我睡着了才做。”
林兰生呆呆地望着杨月笙,一声不吭。记忆退潮了,孩子,你知道吗?记忆,它真的退潮了,好像远远地、远远地离我而去,我几乎摸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好累,好累,林兰生慢慢地闭上眼睛。
“妈妈,你说说话好吗?她来不了,我们就去找她好不好?你别不说话啊。我们再想办法啊。不是有飞机吗?深圳、珠海不是经济开发区吗?厦门在以后,不也是开发区吗?我们可以到那边想办法啊。妈妈,妈妈你别这样,妈妈,求你,别这样对我,我不能没有你。”
“‘不,求你,别这样对我,我不能没有你。’
‘是不是以后你都不要我了?’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随你去的。’
‘小生,你不能有事。’”
那退得隐隐可见泥沼的记忆,从远处涌来一股急流,狠狠地扑倒林兰生,记忆里,那些以为已经忘记了的记忆如咒语般箍住林兰生,林兰生抱着头、冷汗直冒,停!停!停!痛啊……头痛吗?心痛啊!
医生告诉杨月笙,林兰生精神非常脆弱,要避免不必要的刺激。杨月笙在院值班室里,打了电话告诉肖能:妈妈,崩溃了。
当肖能急急赶到湖南时,林兰生已经奇迹般地站回了她的训练场。他在训练场边,听着林兰生给她的学生们讲《蒋家王朝的三民拿来主义》。肖能泪流满面:
“看待历史,就像我手里的这本书,有封面也有封底,封面是历史的华光,封底是我们意识的反馈,如果我们一辈子不打开书本,贯穿历史始末的过程你将一无所知,即使这个过程的讲述中,有些主观的概念、有些政治的干扰,但它一定有些客观的东西等着你去分析和理解。
我不是个历史老师,我是你们的军事教官,我负责告诉你们战略、战争和武器。但战争其实与历史是紧密相连的,正义之师还是邪恶之师,用什么来衡量?追回我参与的台蛙人登岛偷袭,我们来分析对战方他们所持有的信念是什么?再考虑我刚才说的课题,为什么要说蒋家继承的三民主义,是拿来的?拿来,是优质的还是劣质的选择?台湾,蒋介石为什么不在咱们最危难的时候借艾森豪威尔的大炮反攻并宣布独立对战?台湾,蒋介石为什么不放弃金门马祖?台湾,蒋介石为什么大行土改?又是为什么,蒋介石的优质部队在对阵中沉寂……
台湾,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允许战争下被国民党打败,五星红旗换上青天白日旗;我们也希望在和平中与国民党或其他党派和解,在台湾半空中飘起五星红旗。但,我们不允许台湾被孤立、独立。海的那边,流的、是我们的热血。战争……”
“肖爸……”杨月笙望着一个人慢步回来的肖能,急步走上前,“找不到人吗?”
“她……在讲课。”
“她的学生都很尊重她,很喜欢她的课,不管是军事训练还是理论讲习。”杨月笙望着肖能沉思的样子,有些奇怪:“肖爸,你怎么了?”
“我在想,小生为什么不去找杨澈。”
“我问过,妈妈只是摇头。”
“我想,也许你妈妈,痛恨着那愈演愈烈的‘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政策,你妈妈痛恨那些对自己骨血认识不清的人吧。”
“肖爸,妈妈说我亲妈回不来了……”
“囡囡想她吗?”
“嗯。想,很想。”
“如果她回来了,你能接受她们在一起吗?”
“也许我心里很盼望她们在一起吧。”杨月笙看了一眼肖能红通通的眼睛,又将视线转开:“如果那样的话,我就真的有两个妈妈了。”
远远处跑来一个人,对着杨月笙喊:“杨同学,传达室有人找林教官!我去训练场他们说教官刚走,麻烦你帮忙找一下!”
“传达室?”杨月笙疑惑地望着肖能,“肖爸,我们去把人接到家里吧,说不定是咱岛上的乡亲。”
“好。”
林兰生在厨房里,听到外面杨月笙急促的叫声:“妈!妈!”她望着砂锅里的炖肉,不会鼻子这么灵吧?想想,她自顾自笑了笑:“在厨房。”
“妈——”杨月笙扑进厨房里,上气不接下气。
“炖点肉,就把你急成这样了。”林兰生笑了笑:“上次你不是说,想尝尝你妈妈以前爱吃的肉是什么味的吗?今天有人给我送了点紫苏叶,让我想起你说的事了。”
“妈——”杨月笙眼睛有些充血,林兰生奇怪地多看了一眼,被欺负了?
“妈——告诉我——”
“你先别急,怎么了?”
“我高吗?”
“嗯,比我高了。”
“那我,我是不是可以要求你,带我一块去找我亲生妈妈?”
“小宝……”林兰生望着杨月笙一脸的急切,心里发堵,名叫“忧伤”的情绪填满了她的胸口。
杨月笙将肉从炉子里端起来,转身拉住发愣的林兰生:“现在,请你拉着我,走出这个门,找妈妈。”
(4)
“我想不到的,15年来我一直告诉自己小生会好好地等我,会坚强地等我。我不知道,她撑得这么辛苦。”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