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生气了吗?”肖能叹了口气,也不急着回去了,有些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点点头,杨月笙低下脑袋看着自己不知道搁哪好的手。
“肖爸给你讲过一个我和你祝伯伯的故事,却忘了给你讲一个澈和小生的故事。走吧,一边走,一边听故事,听完了,你自己决定是回家还是去门诊。”
“1961年,我在驻岛某团任狙击班班长……”一路上,肖能将自己眼里看到的林兰生的一切一切,包括后来从祝荣口里听到的关于林杨恋情的那些都一一说与杨月笙听。有一部分被稚年记忆埋藏的镜头随着肖能的故事慢慢地跳了出来:抱着自己的妈妈,抱着自己的小生阿姨,被打的妈妈,被打的小生阿姨,浑身是血的小生阿姨,叫自己不要怕的小生阿姨,语重心长的丁爷爷,面目狰狞却动作温柔的陈阿姨……好多好多忘记的人和忘记的事,慢慢地被勾了出来,原来自己童年如此斑澜,原来小生妈妈把自己保护得这么细密,原来两个妈妈的感情如此淳厚。
“肖爸……我对不起小生妈妈。”杨月笙哽咽着,拉住肖能的手,不敢往病房里再走近一点。
“我也对不起你妈妈。是我要求她和我结婚的,因为你肖爷爷要看到我成亲,我自私地想保护你祝伯伯,用为你创造一个健全的家庭为理由,让小生和我成亲。是我,对不起你们。肖爸亵渎了你两个妈妈的爱情。”肖能有些难过,面对这小大人的单纯,原来有些话可以这么直接且坦诚。他突然想起今天突然跑去找徒弟的原因,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和一份文件:“囡囡,赶紧把这个给你妈妈。”
杨月笙静静地站立在林兰生的病床前。岁月在小生妈妈脸上一笔一画地书写它到过的痕迹,在小生妈妈的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接近眉眼然后拉向颈后,风里来雨里去之后有些接近肤色却又特别明显且张扬,原本是道丑得不行的疤,因为长在小生妈妈脸上随着她的眉目和气息而变得柔和。数年前那些细密的被鞭勾刺出的小小的疤现在浅得几乎看不出来了,只是那原来没有的细纹,爬上了小生妈妈的眼角和前额,妈妈才33岁,因为自己她凭空多了许多艰辛和操劳的吧?
“小宝?”迷糊间林兰生感觉空气中有其他人呼吸,内心一惊、手按向枕边眼睛迅速睁开,看着站立在面前的人,不由得暗暗放松。
“妈。”杨月笙半跪下来,“对不起!我不应该不顾你的身体就跑了出去,还让你担心。你赶紧好起来,等你好了,你打我吧。”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你还小,我担心影响你的生活。”林兰生任由她半跪在地上,平静地说着:“我假想过无数个你听到这些后的反应,所以对于你的出走,并不觉得意外。既然是说出来了,咳,也便没什么理由再自顾自想了。你肖爸应该也,咳,应该也把你想知道的说了。我本身是个性子极淡的人,大国小家是我的原则,如果不是因为澈我也不可能拥有你这么个宝贝,所以你所担心的,是不是因为澈我才关心你,本身就是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咳。假如你执着于此,我想我给不了你答案。因为我也不知道,该给什么答案。”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杨月笙双膝跪地,抱着林兰生的手臂直哆嗦,她气自己的固执,伤了妈妈。
“世界之大,不是什么问题都能找到答案,特别是亲情。你说我自私地留下你也罢,说我无私地为杨澈养大你也罢,这两者的唯一区别就是你的相法,并不能改变这么多年来你跟着我吃苦的事实,也不能改变我让你母女两地分隔的事实。”
“妈,我没吃苦,我没吃苦,吃苦的人是你!对不起,妈妈,请原谅我!”杨月笙害怕极了,林兰生的平静里透着浓浓的失望和哀伤,她不想这样的,她不想妈妈这么难过的。
“几年前,你肖爸打听过,当年的船是安全到达台湾的,所以你的亲妈应该是活着的。咳咳。起来吧,回去好好睡一觉。”
“妈妈,对不起……”陌生的小生妈妈,陌生的感觉逼着杨月笙不得不承认,骨子里的遥远的亲情远远不及眼前的人给予自己的那份温暖和保护。是她,伤了小生妈妈的心。
“月笙,你不应该说‘对不起’的,其实这件事由头到尾都是我单方面造成的,即使有很多不得已的原因,我也无权帮你亲妈做出这种决定。只是当时我没有找到第二个办法,也不够时间和能力。”
“妈……”
“回去吧。咳咳。现在革命结束了,百业待兴中,你肖爸也认识一些人,等政治宽松些,就帮你把妈妈找回来。”
“妈,你,你不要我了吗?”杨月笙面色惨白,不会的,不会的,是不是?
林兰生慢慢地转过脸,平静地对着杨月笙笑了笑,“以前我把你当成小孩了,什么话都藏着掖着,现在我只是把你当大人看待而已。起来吧,这么跪着,我会心疼。”
“妈妈,我不要当大人,我要当妈妈的小宝,我要当小孩,妈,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杨月笙抱住林兰生放声大哭。
静静地任她抱着,林兰生的手慢慢举起放在杨月笙的手背。她难过,她失落,但她更怕小宝学着她将心事压下,她怕小宝藏着情绪。庆幸的是,终于哭出来了……小宝,终有一天你会知道,能在自己亲人面前毫不掩饰放声大哭,是一件多么奢侈而幸福的事。
“不哭了,乖。”听着杨月笙的哭声慢慢转为抽泣,林兰生吃力地坐起来,用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来,陪妈妈坐一会。”
“妈……”杨月笙抬起来,可怜兮兮地望着林兰生:“别生气了,好吗?”
“没生气,只是有一点点的迷茫,到底这么多年来我所坚持的是对的还是错的。”林兰生叹了口气:“从呼吁革命到革命成了斗命,这些变故看起来骇人却又都是些无意义的破坏,我……送走你妈妈后,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活着、让你活着,日复一日地以为前面是无尽的泥沼,谁知道革命突然结束,好像又让我看到了新的道路,我突然,不能确定,之前做的是否正确。”林兰生看着杨月笙泪花花的脸,有些难过:“对不起,也许我从来不是个好长辈。”
“妈妈,我只是钻了牛角尖,我已经想通了,你别难过,原谅小宝好不好?”
“小宝,妈妈刚才只是想让你哭出来,不想你压着自己的情绪,那样对身体、对心理影响都不好。妈妈没有怪你,知道吗?我们不说对不起了,好不好?”
“嗯。”
“手上是拿的是什么?”
“啊,对,肖爸说给你的。”杨月笙赶紧坐直身子,双手呈上。
“我的?我看看。”林兰生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
“兰生小姐惠鉴:杨先生父女至台,常念尔等旧日恩情,思念情绪表露无遗。蒙小姐出手相救,深表感谢,愧时局如此不能当面致谢,深表遗憾,愿有生之年能见小姐一面,此心此志,愿小姐知我诚意。
时宽经香港几经辗转,家人已无一可寻,悲乎。然时间仓促、身份特殊不敢亲自将杨澈小姐所托信件亲奉。此信中另一密函乃杨澈小姐亲笔书信,愿小姐早知查收。时宽相信,凡我中华儿女必有团圆之时,但盼台早日解除禁令使我等思乡老兵,得解夙愿。此心为盼,想小姐必有同感。致祝健康,并致军礼。朱时宽谨启。民国某年某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