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你睡,好吗?”杨月笙有些不放心。
“嗯。那进来吧。”林兰生笑了笑,往里挪了挪位置。
“妈,我好久没和你一起睡了。”杨月笙钻进被窝里,抱着林兰生发汗的身子。
“嗯。月笙长大了,要学会独立。”是的,女儿长大了,都15周岁了,澈,11年了,刚才明明可以告诉你的,为什么就跑了。
“妈,你都不叫我‘小宝’了。”杨月笙的声音,在被窝里闷闷地传出来。
“那是乳名,妈妈怕你不喜欢。”林兰生将被子拉下一点:“头探出来,也不怕闷坏。”
“我喜欢的,真的。妈妈,以后你还叫我‘小宝’好不好?”
晶晶亮的眼睛,在微微的光亮中显得特别真诚,林兰生咳了几声,点点头。
“妈妈,你刚才做恶梦了,是吗?”
“做梦了,不是恶梦。”真的不是恶梦,即使有时候梦里的澈嫁人了,即使有时候梦里的澈哭着骂自己背信弃义,即使有时候梦里的澈背着沉重的东西步履蹒跚,那都不是恶梦,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梦了。
“我以为你又做恶梦了,我好怕。”
“怕什么?”
好一会,林兰生以为杨月笙睡着了,却突然听到回答:“怕你打我。”
打?是了,有几次的,每次都打得很重很重。林兰生记得每一次杨月笙被自己打的情形,因为这十五年来,她只打过她三次。记忆的页,被轻轻翻开:
1971年国庆刚刚过去,林兰生被请到校委办公室。队长递了一份材料给她,态度非常严肃,要求她整理并补充,关于“九一三”事件中,参与林陈反革命集团的祝长青的问题。接过那份材料时,林兰生想到了不久前得到了,在她被斗时整理出来的材料,那真是说多壮观就有多壮观的,而其中发言者众包括张池、肖台南等人,想不到现在轮到她来组织“红”材料了。林兰生递回了材料并平静地告诉队长,祝长青和自己成分一样,是国民党反动分子不是林陈反革命分子,她们与黄主任间仅有的一面之缘也只是在武斗过程中接受省革命委翻案时产生的,并无其他时间的接触。关于这一点,她可以提供一份几年前的笔记做为证明。
林兰生这边在接受材料调查时,杨月笙也没有好日子过,这点让林兰生异常难受:这些几十岁的成年人难道就不知道一个当年四岁大的孩子根本不可能了解什么叫反革命!当她知道小月笙没有在学校,而是被抓回她们军学院盘问时,疯一样冲回学院,肖能已经把孩子接在家里、丢着孩子坐在角落里自个儿抽着闷烟,弄得整个房间里都是迷雾。
林兰生抱着僵着身子的小月笙,怎么说话、怎么哄都没反应,急得怒火攻心左右开弓扇了她两巴掌,竟然真把她打哭了。
小月笙告诉林兰生,她讨厌爸爸,因为别人说爸爸是假的;她讨厌伯伯,因为伯伯是杀人的坏人,而且伯伯抢了妈妈的爸爸;她讨厌妈妈,因为妈妈不要她了。林兰生抱着发抖着的小月笙不停地说“对不起”,“妈妈”,这个“妈妈”说的不是杨澈,是自己。
就是这一年,林兰生第一次打了她的女儿,也就是在这一年,林兰生再次在“批林整风”中拿起锄头,成了农民。而肖能,因为一路追随的是华政委的队伍没有被怀疑的依据,只是他的祝荣在这一次运动中,被送入监狱。去探监时,祝荣让他转告林兰生:韩信也,终究武夫,累人累己。林兰生垂眼睑眉,不予评论。
“妈,很不舒服是不是?”
林兰生愣了一下,从回忆中被拉回来:“没。小宝,记不记得妈妈打了你几次?”
“三次。”
“第一次打你,吓到你了是吗?”
“嗯,吓哭了,妈妈从来不打我的。”
“恨妈妈吗?”
“不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祝伯伯会是坏人,而且……那时候我真的很不喜欢祝伯伯,因为肖爸爸老和他睡一块。”
“他们,很艰难。如果后来不是你闹得那么厉害、你肖爸执意要告诉你事实,也许妈妈会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和你说起。”庆幸的是,不知道是小孩子思想的单纯还是杨月笙过于早熟,她竟能平心静气地说出她的想法:妈妈受委屈了。
“肖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你不能什么事都瞒着我哦。”
“穷人的孩子?呵呵,那好吧,小宝大人,记不记得妈妈第二次为什么打你?”
“记得。”杨月笙松开林兰生的腰,用被子将她捂实,自己头枕着手仰面躺着:“队长的孙子说,妈妈是破鞋、我是贼娃,我很就生气打了他,然后妈妈就打我了。”
“知道妈妈为什么打你吗?”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为什么呢?”
“妈妈是不是因为我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报复他,所以打我的?”杨月笙猛地一个转身,用手支起脑袋,向林兰生扮了个鬼脸。
“嗯。你想想啊,你那时候都10岁了,居然被一个六岁的娃气哭了,还打人,多丢脸啊。”
“我那时候很生气,妈妈为什么不让我打他,难道他说的都是事实。”
“正因为不是事实,才更要冷静。”
“嗯。”杨月笙点了点头,坐起来说了句:“我给你倒杯水。”她想和妈妈说说话。
“好。”林兰生看着女儿忙碌的背影,澈,如果小宝问起,是不是要坦诚相告?15岁的时候,自己已经知道什么叫强暴,什么叫弱肉强食,女儿呢?在这动荡的格局里,她的小小的心里都知道些什么?
看着林兰生把水喝下去,杨月笙放手杯子爬上床摸了摸她的额头,指掌所触及的都是汗。
“妈,要不要把被子换了?”
“明天吧。先躺下来。睡不着吗?”
“嗯。想和妈妈聊聊天。”
“真是个小大人。”林兰生笑了笑,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枕边的手帕。
“妈,刚才你发烧做梦,喊了一个人的名字。”杨月笙偷偷看了林兰生一眼,表情一如既往,眼睛望着自己,听到自己停下问话还挑了一下眉,她不由得舔舔唇,干干地往下问:“那人,是不是你喜欢的?”
“嗯。”林兰生望着杨月笙有点迟疑的神情,笑了笑,肯定地回答。
“我认得他吗?”杨月笙小心地问。她喜欢肖爸,因为他对自己像亲女儿一样的好,可是,她更希望爸爸和妈妈像别人家的爸妈一样,偶尔吵吵架,偶尔亲亲嘴。
“认得。”林兰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宝还记不记得最后一次,妈妈是为什么打你的?”
“嗯。”
“妈妈想不到,一个12岁的孩子竟能掀起那么大的一场家庭风波。”林兰生闭上了眼睛。
“妈,我只是实事求是。是不是因为小宝,你才和喜欢的人分开的?”
林兰生静静地摇头,这是一双多么认真的眼,那一年也是这么一双认真的眼告诉自己,她心里有委屈:
1975年3月份,因为邓小平的上位和执权,中央格局一面倾倒的形势略有扭转,在周邓双雄的共力斡旋下,中共中央下令释放了一大批的战争犯、革命犯,举国上下不知道有多少家庭流下了幸福泪。肖能,也难得地与刑释的祝荣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