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你上次要的课本。”张池将包里的书拿出来递给林兰生,“打算教女娃子识字啦?”
林兰生点了点头,接过课本。
“县里的老师说,等孩子大一点你方便的话就送过去学习吧,他们不收你学费。”张池正色说道。
“好。”林兰生摸了摸小月笙的头,因为张池等人的接近,这孩子又竖起了保护的刺,站在自己身边,不吭一声。
“徒弟,又回到这小屋,有什么想法?”祝荣突然问了一句。
“见到,我最想见的人。”林兰生笑了笑,指着墙上说。
“谁?”张池也好奇起来,这四壁空空,被抄家里扫得一干二净,哪里可以藏人?
祝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头一看:毛主席画像。画像装在一个像框里,笑眯眯地望着前方,不问民间疾苦执行着他的雄韬伟略。
祝荣想了想,恍然大悟,大笑几声后竖起拇指:“真有你的。”最危险的地方,果然最安全。
林兰生笑了笑,她和杨澈的合影,就用米粒粘在那张主席像后面。任凭哪一个人进来抄家都不可能去把画像拿下来,把房子都砸了,这面墙、这像框都会被完整保存。
“这是你大师傅给你的信,一直放我那里没带出来。”祝荣从口袋里取出信递给林兰生。
“谢谢。”林兰生接过信放在枕头下,与祝荣对望:“并肩种田?”
“嗯。”祝荣笑了笑,拍拍身上的军装:“誓用戎装换农庄。”
“哈哈!小心人家说你有封建复辟倾向!”张池爆笑。
(4)
“小生,赶紧把课本藏起来。”
“为什么?”林兰生慢条斯理地望着急急忙忙跑来的祝荣。
“又斗了,又斗起来了。”
“不是都停课了吗?还斗什么?”
“你忘了那些老师还偷偷在学校里教学的?牛朝光的老婆跑去举报,还说咱去借课本的事。这些教材是文丨革丨前的东西,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产物,留不得!”
“看你吓的。”林兰生拍了拍课本,“县革委难道会听她的?”
“就是听了我才急的。”祝荣气得直跺脚,突然发现屋里少了一个人:“小宝呢?”
“去给我打饭了。”林兰生笑了笑。
“不是吧?她才几岁,你怎么就——”祝荣气急败坏,指着林兰生说了一半停了下来。就怎么样呢?她不去,难道林兰生能去吗?几个月下来,枪伤是好了,但人却站不起来。他不知道林兰生这张笑脸下,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情绪,只是由始至终,她都默默地接受着这个事实。
“我……我去找她。”祝荣背过身子向外走。
林兰生笑了笑,“不用了,她快回来了吧,放心,罗大姐会送她回来的。”
“小生。”祝荣转过身子,蹲在床前:“让我照顾你吧。”
“嗯?”林兰生奇怪地望着祝荣:这话,什么意思?
咬了咬牙,祝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跟我结婚吧。”
“啊?”林兰生眼大眼睛望着这张在面前放大了的脸,望不进那双紧闭的眼,他这是怎么了?
“我是认真的。”祝荣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我跟大哥,是认真的。但我对你,也是认真的。”
“呵呵。”林兰生放下课本,伸出手戳了一下祝荣的额头:“是不是因为我不能坐、不能站、不能走,你可怜我?”
“至少,只有一半原因是的。”祝荣低下头艰难地开口。
“那么,另一半的原因呢?”林兰生笑了笑,问道。
望着林兰生的脸,祝荣有些恍惚,另一半原因呢?是什么?记忆深处,有些东西被狠狠刨开,是什么时候林兰生开始走进自己心里的?是什么时候自己会拿她和大哥做比较的?是什么时候自己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的?是什么时候对杨澈产生了些许羡慕、甚至是妒忌?
“哎呀——”罗冬梅前脚刚刚探进门槛里,见到床前的那般情形不由得收住脚往后退。这两人,大白天的也不懂得避讳一下。
“姨姨!”小月笙可不管那么多,抱着碗飞奔进来。
“谢谢小宝。”林兰生上半身倚在床围上,一手接过小月笙手里的东西,一手扶住她带着点冲力的身体。
“不客气!”小月笙冲着林兰生笑眯眯地回答。林兰生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头,这孩子终于回复了一点活力。
“谢谢罗姐。”林兰生将碗放在床边临时钉上的一小块木板上,那是肖台南给她做的,加了合页和支架,收放自如。
“客气什么。”罗冬梅拿眼看了一下祝荣,笑眯眯地说:“猴子今天有空来看书生?”
祝荣在她们进门时已经站起身子,这时候听到罗冬梅将话带到自己身上,也便点点头应付着。
“你们俩好事要近了吧?”罗冬梅打趣地说道。
“呵呵,罗姐说笑呢。有好的人家要帮我师傅介绍介绍。”
“你们……”罗冬梅奇怪地望着他们,难道刚才看错了?
祝荣望着林兰生,叹了口气。他走到床边摸了摸小月笙的头:“小宝,有没有想伯伯?”
“有。”小月笙脆声回答。
“多想呢?”
小月笙举起手,半捏着拇指和食指:“这么多……”
“太少了吧?那最想谁呢?”
小月笙望了望林兰生,又望了望另外两个人,腼腆地笑了笑:“饿了。”
“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瞧我这记性。”罗冬梅大叫一声,拍了拍前额,“小林啊,孙医生这一会走不开,要写报告,她让我来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
“谢谢大姐,这两天我已经能自己处理了。”林兰生笑了笑。许久来,都是丁团长的老婆在帮自己洗澡,孙凤苏帮着自己处理生活细节,那些不能用言语表述的难堪、那些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感谢,深深埋在心里。林兰生只能用笑,来回报这一切。笑容可以提醒自己,活着的幸福;笑容也可以告诉别人,自己正在努力活着。
“真的?”罗冬梅瞪大眼睛,“恢复得可真快啊!”
“真的。”
“小生,为什么不答应?”将林兰生抱出房子、坐在黄昏的山腰,祝荣许久才问出心里的疑惑。
“我们不合适。”林兰生笑了笑。又是一年秋来到,好久没看到这么红的天,这么漂亮的晚霞了。
“我不会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的,我只是想照顾你。”祝荣握着林兰生的手,诚挚地说。
“放心,我会好的。”林兰生抽出被握住的手,轻轻笑了一下。
“你不是问我,另一半原因是什么吗?”祝荣收回放在林兰生身上的目光,望着沐浴在红霞的山腰,声音有点轻颤。
“师傅。”林兰生轻轻地叫了一声。
“怎么?”
“我脸上,好多的疤。”林兰生摸着脸:“你说,澈回来后,会不会被我吓到?”
祝荣没有出声,望着远山出神。许久前,他和大哥喜欢带着林兰生到那边实地练习,那不高的山峰,因为没有人走出来的路而显得苍茫巍峨,他常常因为一路的林木潇洒飘逸而驻足,那时候大哥常笑话他没有定力,容易被美色所诱惑。这一刻的林兰生,是美色吗?闭上眼,回想着她以前清秀俊美的面庞,心里有些微苦,若论外表、大哥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也许吸引自己的是她的从容淡定,也许吸引自己的是她的坚忍不拔吧?更或者,是她那颗七巧玲珑心吧?跟她在一起,不用很累、不用猜,这和当年跟大哥走在一起的感觉一样,是不是因为这个,自己才会找不到方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