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凤苏给小月笙拿来被子和油布,铺好东西后交待一下林兰生要注意的事项后便和其他人离开。
“姨――”小月笙等着其他人离开,撒娇似地抱着林兰生的手臂。
“真乖。”林兰生无声地说。
小月笙拉着林兰生的手臂,突然怯怯地问:“姨,我以后可以跟着你吗?”
望着她脸上的不确定和胆怯,林兰生有些意外,她吞了吞口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干得快几近冒火,转头看着不远处的热水瓶,应该是换热水给她洗伤口时留下的吧?但想到只有小月笙在,终究还是忍住。
顺着林兰生的目光,小月笙看到了那个热水瓶、又回头看看林兰生发焦的唇,小月笙爬下门板奔向热水瓶,双手用力将它抱来,又不知所措地望着林兰笙,她不知道用什么来倒水。
“我来吧。”外面传来的声音,着实让林兰生激动了一把:三师傅!
祝荣吊着一个臂膀、拄着一根棍子站立在林兰生面前。相视一眼,恍如隔世,差一点就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两个人眼里都泛着薄薄的水雾。
“伯伯。”小月笙仰着头打量着祝荣。
“不认得我啦?”祝荣扶着棍子缓缓坐下,将小月笙拉到身边。
“姨姨渴。”小月笙动作明显地避了一下他的碰触却又想得到他的帮忙,怯怯地望着他说。
林兰生大致明白,这场革命的纷战,她和杨澈的聚聚离离、她们的政治命运,最先伤害到的是小宝。
“伯伯来弄。”祝荣拿过热水瓶将软塞取下,把水倒在盖子里,放在一边凉着,然后把小月笙抱在自己腿上、看着林兰生:“欢迎回来,徒弟。”
林兰生笑了笑,眼里带着欣慰和疑问。
“那人以前我和父亲同个排,是个小兵、当时受了不少照顾,也算得上个有良心的人,现在顺风顺水的找对了靠山扶摇直上。还好他不知道我和大哥的关系,否则怕也是愿意帮我翻案。”
林兰生笑了笑,现实。现在这一批能在中央高位的,除去与世无争的、除去最高领袖明确保护的,大概都与策动革命的人有些关系。
“我也很卑鄙,一不做二不休,把国青二代的遭遇都说得很惨烈,请求他的帮助。”
林兰生心里,有些吃惊。
“我算是活明白了,再硬的骨头也有啃得动它的狗,而且这些狗还都是我们自己养的,不值得再卖命了。”
林兰生眨了眨眼,疑惑更深。
“大哥来信了。”
林兰生又眨了眨眼,即使是寄来了,怎么可能让三师傅收到?
“来了几封信,我都收没回。他大概知道我出事了,把信夹在给丁团长的信里面,求他转交,当然,还有一封是给你的。他说,他会想办法过来的,以一个农业技术人员的身份。”祝荣苦笑,他们这些枪手到头来都是锄手。“我不想连见他一面的命都没有。”
祝荣拿起凉了一点的水,递给林兰生。当你心无杂念的时候,信仰便是一切;当你心有所思的时候,信仰它的地位如何?林兰生接过水壶盖子,望着她的三师傅。
喝了几口,林兰生试着讲话:“师傅。”扯得发疼的嗓子,抓不得、挠不到,别样的痛苦。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很茫然,不想过现在的生活。这些平素里称兄道弟的人,面对灾难时竟是在背后捅你最多刀的人。我不想去追究却不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忘记那些材料上的名字。对了,小杨有消息吗?”
林兰生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有消息呢。望着紧张地坐在祝荣腿上的小月笙,林兰生伸出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如获大赦,小月笙赶紧躺在林兰生身边,小心地避开有血的地方,将脑袋藏在林兰生臂弯里。
“看这孩子,也如惊弓之鸟,你现在是她最亲的人了,就不想让她好过些吗?徒弟,一起逃吧。”
林兰生摇了摇头,“师傅,哪都一样。”
“不,不会哪都一样的!”
“他来了,找不到你,怎办?”
“我……”祝荣面如菜色,“他来了如果只能为我收尸呢?”
当我中枪的时候,我以为那是解脱了,可是再次醒来才发现自己多么的不负责任,面对小宝,我无地自容,我不想往后的日子活在懊悔中,对不起,三师傅。望着祝荣那张青白且布满伤痕的脸,林兰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指了指祝荣藏着子丨弹丨的大腿:“相信他,会来的。”
“小生,呜……”祝荣抱着自己的腿,呜咽着。他坚强背后的辛酸,也许只有林兰生能够明白。可是,小生,为什么你不能假装看不懂我的心思,支持我不管不顾地逃开?
哭声吸引了小月笙的注意,望着祝荣蜷着的身体,望着林兰生流泪的脸,她又紧张地坐起来、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林兰生,双手扯着她的衣服,大气不出的样子。
这是在担心自己吧?林兰生单手环住小月笙:“小宝,不怕,没事的。”
“师傅,一起撑着,会过去的。”
祝荣听到这句话,想起肖能的信:“挺一挺,想一想,撑一撑,咬咬牙就过去了。”他伏低身子一手抱着小月笙,一手环着林兰生的腰,头靠着她的肩,放声痛哭。
时间不会因为人的请求跑得快些,也不会因为人的请求停止走动。事情的发展没有依据丁团长的安排进行着,申黄牙一干人等被驱出革委随后将会被黄主任等带回省里接受调查,限制随意武斗并打人至残的命令在省城里已经花开遍野,只有这偏远的小海岛还被旧政策糊弄着。于是,新来的人又带来新的政策方针,这些被打得体无完肤的人,终于明白一切不过是“意外”。
林兰生谢绝了黄主任带走她的好意,保留着所有原本属于她的东西,留在远离县城的山上跟随卫生所养伤。只有祝荣在走与留之间痛苦地徘徊着。
看着形容枯槁的祝荣,林兰生向孙凤苏医生借了纸笔,写了满满一纸的字,让她帮忙拿给祝荣。
“韩信者,文武战将也。西汉开国功臣,初属项羽,后归刘邦。人言其智勇双全,调兵用将信手捏来,是臣也非臣。其人用兵多多益善,却为刘邦所禽,自喟为:君善将而不善兵,天也;吾善兵而不得将,人也。然信一生,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信,终不敌一妇,罪连诛族,与其近者,无一幸存。世人喟:最毒妇人心。信也,徒留功名与骂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历史罢耳。刘邦者,何人?韩信者,何人?萧相吕后更为何许人?今日种种,不外乎重演。通则心身舒泰。”
“我也看看,是什么啊?”与祝荣同行的张池见他拿到纸张后、神色凝重,有些好奇便夺过纸看。
“韩信?”张池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祝荣,“你看得懂吗?”
祝荣勉强笑了笑,果然是肖能的好徒弟。那张纸上歪歪扭扭的字,不知道林兰生是什么样的姿态下写出来的。但她说的没错,历史由不得我们不相信,有些人是天生帝王之相、如刘邦,即便谋略片面、文才武德有限却也是帝王之命,即便因缘既会得失韩信也终因有张良、萧何、吕后而江山得保。那么,那些追着、捧着、跟着韩信走的,终究也不过一场陪衬?
“看这个我才想起,现在不烧书久矣。”张池见他不答,不由得感慨:“时局在变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再刮一股烧四书五经、文言古籍的风。”
“也许很快,也许不再出现。”祝荣拿回他捏在手里的纸,对折撕成两片,再对折撕成四片,不断重复……最后用力将它丢走,“老二,和我去看看徒弟吧?”
“你想清楚没有?如果明天要和黄主任他们走,时间上就太赶了。”
“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