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当时正在大街上,亲眼看着唯一的小生阿姨身上涌出好多的血,然后脑袋向前栽下、重重地磕在胸前的石板、软软地瘫在地上,她真的吓坏了、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生死,却眼睁睁地看到这无比接近死亡的一幕。
林兰生发现自己坐不起来,整个人被用粗布条固定在木制的门板上,大概在她昏过去后其他人怕她乱动帮她固定的。她探出手摸着小月笙的头,用唇形说着:“乖,不哭。”
“姨——”确认了林兰生真实的笑和真实的抚摸,小月笙放声大哭。
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止住这个孩子的泪,林兰生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早已干涸的眼睛里也流出眼泪:澈,原谅我又让小宝流泪了。
好一会,小月笙突然不哭了,她爬起来、慌慌张张地向外跑,这一举动急坏了林兰生:“小―宝-”声带因为急促地裂动而引起肺部猛烈地咳嗽,为什么房里没有人,为什么她要往外跑?
“感觉怎么样了?”好几个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林兰生看到孙凤苏手里的小月笙,直愣愣地望进她清澈而含泪的眼里,记忆回到几个月前:
“小宝,妈妈哭的时候,你也哭是吗?”
“嗯。”小月笙用力地点着头:“可是我不想妈妈哭。”
“小宝,下次妈妈哭的时候,你不能哭哦。”
“为什么?”
“因为妈妈很疼,要是妈妈疼的厉害,小宝要去找医生阿姨。”
“小宝可以找澈姨吗?”小月笙一脸期待。
“阿姨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闭上了眼睛,任眼泪疯狂地倾泄出来,林兰生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声音溢出。
“小林,是不是很痛。”孙凤苏放下小月笙,赶紧蹲下来查看伤势:“我帮你处理了伤口,但因为你还伤到了脊椎,不敢给你用止痛药,你要忍住啊。”
用力地摇着头,林兰生没办法将心里的悲和痛说出来,她能告诉她们,她想杨澈、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在想着杨澈吗?为什么她给自己留下这样的一个女儿,为什么自己不能给这个孩子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为什么要让这孩子被迫接受这么多、懂得这么多?四周岁的孩子,记住了她的每一句话,为什么她能给那孩子的只有无尽的眼泪?
“姨姨不哭,医生阿姨来了。”小月笙半跪在门板上,一只手拍着林兰生的手,另一只手故作镇定地帮林兰生擦着眼泪。
屋里所有的人,都静静地流下眼泪。孙凤苏别过脸捂住嘴巴,造什么孽,这天造什么孽让这样聪慧无私的女子受这样的罪,这天造什么孽,让这差点被脐带绞死、从出身就没有受过父爱的小小孩童连最近的一点亲情也差点失去。
“兰生,对不起!”廖清泉重重地跪下,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他不知道,那本来是歌颂海岛战士的文章会成为导火线让林兰生身心受创,他不知道,那张代表着青春和情谊的相片会让林兰生倍受磨难,他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可他知道,他的出现引发了一场枪战、差点让林兰生再次送命,差点让杨澈在这世上唯一的一点血脉被逃跑的群众踩死。
“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张池抹去眼泪慌张地扶起廖清泉。
“解放军同志,谢谢你,都是我害了你!”又一个人嗵地一声跪下。这是林兰生醒来时看到的正在抹泪的女人,这也是在混乱中被林兰生横推一把逃过一劫的女人。
林兰生仰着头,张着嘴呼吸,谁真正对不起她了呢?谁又必须感谢她?这生生死死的一切的一切里,有什么比都能活下来更好?她偏过头,任眼泪无声地滑下。好一会,她抿着嘴无声地对着跪着的人笑,真的不用感谢她,也不用和她说对不起。
“都起来吧,这样跪着让兰生更难过。”丁团长扶起那名女子。
林兰生用手拭去小月笙脸上的泪痕,又用手抹去自己的泪,能这样放松地哭一场,真的很幸福。
“徒弟,你要赶紧好起来。”张池蹲在门板前,“那文件是真的,你的反革命帽子摘下了。”
“为什么?”林兰生无声地问。其实她已经不介意了,今天这个帽子、明天那个帽子,脱不脱又有什么所谓。
“小廖写了不少让中央满意的文章,又是陈某的代笔幕僚之一,他的这点请求还是被批准了。”张池苦笑了一下:“难的是这孩子,必须‘继承’杨澈的‘走资’成分,我们商量了一下,想问问你的意见。”
林兰生望着小月笙脸上的茫然,心痛。她向张池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我们想让罗大姐揭发你和杨澈结为姐妹、又认了游德明为父亲的事,想让你‘继承’这个成分。”张池艰难地开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说的怕就是这一刻吧?他相信林兰生会“欣喜”地认了这个成分的,正因为这点相信,他心里更加难过。
林兰生笑了笑,摸摸小月笙的头,对着张池点点头。
“小林,成分正式承认后,你将被开除党籍、开除军籍,因为你的身体的缘故及舍身救人的事实,我们会向省里申请让你支农并接受例行批斗大会,不参与游街批斗。”
林兰生笑了笑,点了点头。从来不知道,认罪这么容易。澈,知道吗,我们成分一样了。
(3)
林兰生累极,将眼睛闭上,突然想起青皮猴。她猛地睁看眼睛看着张池,竖起三个手指。
“呵,你三师傅?比你好运。”张池笑了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却也不愿意透露什么。
林兰生看着他脸上轻松的笑容,也便淡淡一笑,没有追问。
“我们是和省新上任的革委主任一道来的,他认得猴子、给他翻了案。”廖长青看不懂他们互换的表情,却还是主动把事情始末交待了一下。
原来那人也是原国民党警卫团的,后来加入中国共产党一路随着工农红军打天下,当然,没有人知道他和祝荣是怎么认得的,林兰生心想应该也是父辈故交,不由得心里一轻,总算都平安无事了。
“兰生,你好好休息,我们先出去了,如果那主任能帮你一把便也不至于扣个帽子失去所拥有的一切,如果他不愿意帮上这个忙,我们也尽力让你不再受苦。”廖清泉蹲下来看着林兰生,信誓旦旦地说。
“谢-谢-”林兰生指着杨月笙,对着廖清泉艰难地道谢。
“说什么傻话。”廖清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如果不是我,你们至于会这样吗?”
拍了拍他的手,林兰生没再说话,解释什么呢?难道说即使没有他,她也会受同等的苦难吗?也许是不会的,也许更惨,毕竟世事难料,不是吗?可任谁也不能改变那个导火线的事实,也任谁都不可能消去那个已经发生的悲惨事件,但这些她不会记在心里,多说只会让廖清泉更难过。她指了指一直站在廖清泉身边没有说话的人,竖起了拇指。
“我老婆。”廖清泉有点羞赧。
林兰生无声地笑着,真般配,可惜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自豪地把杨澈介绍给别人:我老婆。
“我们先出去吧。”丁团长弯下腰想抱小月笙。
“爷爷,我可以陪阿姨吗?”小月笙拉着林兰生的衣服,望着丁团长怯生生地问。
“阿姨太累了,要休息,爷爷明天再带你来。”丁团长蹲下身子,和小月笙平视。
小月笙依旧拦着林兰生的衣服,低着头不敢望向丁团长也不说话。
丁团长有些为难地看着孙凤苏,“小孙,这孩子留在这有没有影响?”
“这孩子,太早熟了,她大概是不放心兰生吧。要不让她留在这吧?晚上值班的多照顾她一下就好。”
“小林,这孩子她……”丁团长望着林兰生。
林兰生点了点头,将小月笙抓住自己衣服的手轻轻地握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