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迟早要被斗的,说不定还可以两个人互相擦药呢。”林兰生笑了笑,将酒瓶盖拧上,走到一边打了点水洗干净双手。
杨澈拉好衣服等着她走近才问:“怎么会斗到你们头上?”
“文攻武卫,抢枪无罪。现在武器装备那是战斗队可以无条件拥有的,他们相斗谁,还不就斗谁。而且,部队内部也在斗,三师傅被揪出来斗了,方式还挺温和的,开除党籍、集体关住在后院,每天定时批斗。现在的批斗都是吊打,就这一点我担心他吃不消。斗他就是让他说出与肖将军共事时的勾当。我来这的时候,斑头对我说,迟早就轮到我和他了,想想也是,呵呵。”
“他们还是要我说出我父亲叛国的罪证,我上哪找呢?”
“想办法把公社批斗转成内部批斗吧,卫生所里的人至少温和点,再看看能不能回团部。”
“所长也是这么说的呢,可是罗大姐说内斗是很残酷的,到时候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会被揪出来。”
“澈你必须想办法往东部走。”林兰生躺下来越过杨澈看着小月笙熟睡的脸。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父亲在武斗中已经被游街的石头压坏了,再拖下去他迟早会丢了性命。大师傅帮我们找的渔船已经上岛了,只是局势在变,三师傅不能送你们出去,到时候你得多留心。”
“你疯了!”杨澈坐起身子,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出得去,就别再回来了。”林兰生抬高手臂压住自己的眼睛。
“你太理想化了,你太残忍了,你怎么就舍得把我往外推,怎么就不担心我走不了被毙了?”杨澈不敢相信,这是她的兰生,她怎么就舍得呢?
“如果送你们走的人是丁团长,巡逻的人是独立排,怎么可能会让你被毙呢?”林兰生带着一点鼻音,缓缓地说。是了,怎么可能是没有计划的呢?这个计划,酝酿久矣。如果这些参与的人有任意一个是别有用心的,所有参与的人在这一场武斗中,早就身首异处了。当然,他们以为走的人里面包括着书生。
“为什么你不走?”
“我是个军人,不允许自己当逃兵。”
“你忘了我也在军队卫生所工作,你忘了我也是军籍,为什么我就可以当逃兵?”
“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走或不走,我都不拦你。”林兰生放下手,望着将头埋在腿窝里的杨澈,轻轻叹了口气也跟着坐起来,伸出手将搂住她:“可你父亲病得很重,你不是一向都很担心他的?我能想到的、能为你做的,在这样的环境下真的不多。这个计划,筹备了很多,因为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单薄,帮手又太远,所以才不得不求助丁团长,他曾说过:欠我一条人命,这便让他还了吧。而且,从这一条水路逃出去的人好些都是些岛上的居姑、和尚,有逃往台湾的也有逃往香港的,巡逻的官兵如果是本岛的都会放行的。”
“可我父亲,怎么出得来?”杨澈抬起来望着林兰生,自己不愿意走可也不愿意看着父亲被折磨死啊。
“他现在和另一个台湾渡海过来的高级军官是关在一起的,两个人都是重病号,一起被斗一起被关。丁团长说这个人的来头不小,也许一起出去,能帮到我们。”
“我们?”
“我告诉他,我也走。”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一起走呢?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不介意当逃兵。”
“小宝不能和你们一起走,她还小,万一在登船过程中被吓到的话,可能会出蒌子。我会照顾好她的。”
“如果我不走呢?”
“那就一起被斗咯。”林兰生笑了笑,“不想走的话,到时候就一起去送他吧,一直是不让人探望的,这也算是个机会。”
“嗯。”杨澈抱住林兰生:“你不走,我也不走。怎么斗我都愿意承受。”
“有你这句话,做什么都值得。”
“呆子。”
“你喜欢。”
“坏蛋……对了,怎么说丁团长欠你一条人命呢?”
“以后再说好不好?现在是偷香时间。”
“……”
(4)
眼镜把祝荣给揪出来了,这本来是内部批斗中再正常不过的方式了。但这一斗与外界正在打倒军代表的行动不谋而合,就变得不简单了。很快地,眼镜也被斗了,所有由省里直接下来的干部都被岛上的官兵整出来进行批斗,他们必须主动,否则就是自己被批斗,这是潜存在大家心里的规则。
斑头张池助了林兰生一臂之力,给蒲姜坑那边的武装革命委员会写了份证明,证明牛朝瑞曾协助狙击队抗战蛙人又举报过游德明等反革命分子,于是牛家被解放并被推上了战斗队的领袖位子。牛家获得自由后,又解放了杨澈,并且雄纠纠地带着杨澈到东区协助政府批斗游德明。
政府残余的几间灰木房就是关押反革命组织的地方。游德明被提押在操场上,搭拉着脑袋,如果没有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咳嗽,杨澈几乎不敢相信父亲是个活着的人。
她是来演戏的,一场由丁团长直接介入并主导的戏,当然“演员”中知道剧情的只有她和斑头。
“把人绑好,吊起来!”说话的人是牛朝光,材革委先锋队队长。对游德明,他是有恨的,一个好好的老婆就因为他而泡汤了。
两个先锋队员冲向游德明,另外两个冲向与游德明一起跪在操场内的壮年男子。
杨澈认出那绑人的绳子,那是被劳动教养时搓过的草绳。与一般的草绳相比,它是用盐水泡过的,增强了韧性,据说这种制法的绳子强度不差于四川用于绑阶级犯的棕绳。想不到这绳子,被用于绑自己的父亲,杨澈的心缩得很紧、很紧。
两个队员绑游德明的方法杨澈也见识过。其中一个人将湿草绳横穿过游德明的两臂,将其手肘并在一起缚紧,另一个按住他的身子让第一个人可以用力扯紧,第一个套结打在两肘中间,余下的绳子又做成活套扣在游德明的脖子上。这种绑法,刚开始时感觉到的只有手肘的痛,但随着人被吊高着抽打时的挣扎便会因为身体及手臂的挪动拉紧脖子上的绳子,很快便会呼吸不顺畅,假如想要多吸一口气又会让手臂上的绳子拴得更紧。
杨澈眼睁睁地望着父亲被绑,耳朵里充斥着林兰生的提醒:记住,不要心软,一定要坚持住,把最重要的信息传递给他,一定让他认罪交归军管。
“把最重要的信息传递给他”,可是杨澈发现她的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倒是那个戴眼镜的壮年男子不时地抬头打量着她。特别是当游德明被拉高吊到房梁上时,杨澈差点叫了出来,也是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打量的眼神让她收回了理智,他比父亲心思清明,也许提醒他比提醒父亲要来得容易些,反正她们要救的包括他在内。
批斗会的流程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要他们承认反革命,游德明默不作声、低着头任打任骂,就连咳嗽也只是在喉里咕噜。
“杨向红,你来!”牛朝光收回抽打人的竹条,指了指杨澈,“你来打!”
杨澈望着牛朝光,这便是自己曾经以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人,这便是自己以为一辈子相依相偎的人,原来他不及林兰生的一半人品。接过牛朝光手里的竹条,杨澈的眼光从他身上冷冷地移开,快步走向游德明和那名男子:兰生,借一点你的冷静和淡漠。
“先生叫什么名字?”杨澈走向那名壮年男子。
“朱时宽。”壮年男子憋红了脸挤出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