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省城,有这么桩事。”祝荣拉着林兰生走出房间,顺着墙坐下,又说:“国民党撤退后,有部分高官的姨太太并没有走,有些成了妓女、有些另行改嫁。有一刘姓妇人原是蒋手下一副官的女人,这一次被整后,连同她的女儿一起被抓起游众,某队主任称她为妓女并携女儿卖淫坏了城市风气,要其交待接过多少客及女儿与人性交几次。那女儿性贞烈,称其污蔑、说自己仍是清白之身,这话显然激怒了那主任,随后那女儿被要求验明正身,当众解决。呵,那个被推荐出来验明正身的,便是一军官。”
“一群畜生。”林兰生的脑袋重重地反扣在墙上,杨澈被凌辱、母亲被凌辱的身影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在面前交替闪过。
“这是个不得已的年代,你不能因为那个军官的行为,而将他杀掉,如果他不做,就是他死,如果他不做,也许那人的女儿也会死或被其他更下流的人做掉。”
“呵,和草包是不同的。草包是主动。”林兰生笑了笑,“三师傅,你知道么,我母亲是病死的。病死是因为她不愿意就医,她不愿意就医的原因是她在贺帅的队伍里认出了我们流离失所时强暴她的男人。她不愿意揭发他,怕我因此而失去有希望的未来,可她不愿意日夜对着他,所以选择了这种方式离开。她死后,那男的才交待了始末并吞枪自杀。那个人,他姓丁,他的父亲现在照顾着月笙。”林兰生还是笑了笑,像是在讲述与己无关的事一般:“我承认,国民党是败军,也承认国民党的某些政策是不正确的,但是,现行的政策及施行政策的人,不完全是正确的。不管是我的母亲还是杨澈的外婆,我都觉得她们不应该选择这种方式的死亡。活着,本身就极不容易。”
杨澈将头靠在祝荣肩上,原来瘦瘦的师傅,也有宽宽的肩膀,这大概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她闭上眼睛:“我没有忘记那男人,可我不能因为他而杀了他父亲。我也没有忘记我的母亲,她死得贞烈,即使她曾经受过污辱,为着我活、也为着我死。我也没有忘记澈,她受过污辱,为了外婆她活了下来;外婆却是为了她而选择死去。包括你说的那个女人的女儿,我想她也会活下去的。活着,不是说明那些施暴的人,他们的行为是可以原谅的。她们的活着是因为有活下去的理由,而死却恰恰是她们自认为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这不幸,是谁造成的?我杀了草包,不是因为杨澈,是因为他把仗义站出来的无辜百姓给打死了,群众的良心是建立在群众基础上的,一个仗义的人死了,你说如果草包活着,其他人还敢站出来吗?”
“杀得完吗?现在这里的人都疯了,这几天我们走哪不都是高呼‘打倒某某’、‘某某必死’这样的话?”
“说的人未必会做,做的人未必会说。这海岛上的人毕竟善良者居多,游德明被斗了这么久,也只是落下许多伤痛还没有毙命,真正在这场革命中死亡的,是战斗队与战斗队争权夺势的情况下死的。”林兰生接过祝荣递过来的烟丝,将它一丝丝辗碎,“子弹是有限的,能力是有限的,真正能杀人的是宽而无限的命令。我所担心的,是过不了领袖魅力的群众,拿自己的生命在为别人的伟大添加鲜血。”
(2)
“什么人,告诉你这些?”祝荣惊忧地望着林兰生,这时候的她竟然给他一种看见大哥的错觉。
“革命有一个好处,当所有人都害怕接触同一样东西的时候,它便是最唾手可得的。”
“书?”
“嗯。”
“都看了些什么?”
“太多了,呵呵,有《认识共产主义世界》、《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欧洲哲学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飘》、《开花的荒原》、《毛主席语录》……嗯,好像还有不少,记不住名字的还有些。”
“你,哪来时间?”祝荣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有点陌生的林兰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写信给他和大哥,提出那么大胆的要求。
“比起有训练、有战争的年月,这样的革命给予不被揪斗的人的时间,太充裕了。”
“这些书,在省城,除了‘毛语录’和‘钢铁’,其他都是禁书。”祝荣声音发涩。
“知道。这些是逃到这里来的人带过来,又被搜缴集中在学校图书室,而我每天都在那里出没。”
“造谣和抵赖是这场革命流行的宗旨,你这种行为如果被发现那是翻不得身的,呵呵。”祝荣摸了摸她的头发。长了些。
“证据嘛,书,都在图书室里。”林兰生坐直身子,直视祝荣:“大师傅给我一封三字信‘朱元璋’,三师傅是怎么看的?”
“高筑墙,广积粮,是不是辽边要有战事?”
“我不是这么想。我以为是最高终治者拔刺的时候了。”
“你是不是也是在想,大哥很危险?”
“嗯,有点担心。”
“现在只能等他主动联系咱们,没有通讯地址。”祝荣有些懊丧。
“祝长青同志,团长正在到处找你呢。”曾巩汉,那个曾经的协理员现在的革命积极份子急匆匆地跑来。
“是吧?我们马上过去。”祝荣站起身,示意林兰生一起走。
军队介入,使得四分五裂的各个造反派集中分裂为两部分。有正统红卫兵加入的造反派理所当然、首当其冲地就成了“左”派、军队的支持对象,于是,那些XX会、XX动员,便固定了派系似地在某部分人中间炸开。这样,海岛形成一种新的气侯东“夏”西“冬”。为什么是东“夏”呢?因为东方是最近太阳的,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杨澈接到林兰生送来的小月笙,自然地避开过热的“天气”跑到了西边过“冬”去了,继续当个逍遥派,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就是跑出公社看那为数不多的大字报更新情况。
左派的人斗的自然就是右派了。这时候的右派已经变得四不像起来,一切与“资”有关的是右,一切与“权”有关的是右,一切与“封建”有关的也是右,说得更通俗些,那便是:左的人说他是右,他便是右。
斗,加入了“军”令,在老百姓心里隐约有一个感觉:中央要通过军队肃整革命队伍,革命走进尾声,毕竟当年的反右也是军队出来维持了秩序的。
林兰生在队伍中看到了游德明。佝偻的游德明像个暮年老朽,弯着腰站不直、立不稳,靠着一个青年人的掺扶才勉强站住。
第一个被斗的是个女人。听说这女人是大有来头的,是什么教的头目,又是个逃至台湾的国民党军官的二姨太,更有人说她以前还曾是个打入共产党内部的特务,林兰生在队伍里听着众人对这个人的评价:腕儿。
看进林兰生眼里的,“腕儿”的伤比杨澈重多了。腿可能在推搡过程中受过重创又没有及时医治,从撕开的裤子看已经有些化脓。
一个红卫兵模样的人站出来,开始唱着她的罪行,估计是习惯了这种批斗,每当那人唱一句“你认罪不认罪”,她便跟着唱“我该死,我有罪”,前面罗列的罪行,无非就是一些占小便宜、卖笑卖唱、不遵妇德等的罪条。祝荣摇了摇头:“简直就是闹剧,比省城的批斗,不上台面多了。”
闹剧的高潮提前上演了。那罪行书里不知道为什么新加了一句“卢秀美千方百计反党反社会主义,乔装打扮混入人民公社内部,宣传白莲教邪说,窃取无产阶级专政的劳动成果。你认罪不认罪?”
“笑话,我一个柔弱女子,没这么大的能耐。”卢秀美声音不大,气势倒没有因为伤势而减少半分,“我也是个旧社会的受害者,我是人家的二房,那人跑了我陪斗,这是你们的不是,不是我的错。”
学生唱:“卢秀美意图迷惑革命群众!打倒卢秀美!”
卢秀美回:“卢秀美没错,打不倒!”
学生唱:“卢秀美宣扬封建迷信,罪该万死!”
卢秀美回:“卢秀美没有,不该死!”
学生唱:“不能让卢秀美这样的反坏右分子狡猾地掩盖罪行,打倒卢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