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兰生到了县城时发现,牛得水父子已经被“解放”出来。由中央及各省革委组派出的工作组大张旗鼓下驻各省市及边疆、边防城区,他们高举文化革命的旗帜,决心摧毁一切资产阶级司令部,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变资产阶级专政为无产阶级专政,怀疑一切、打倒一切。
林兰生想起青皮猴给她的第二封信的字:变。这封信发出的时间是:1966年5月29日。由此可想,政治上大师傅已经觉醒,而三师傅的警惕性也得到了升华。当时党内的绝大多数老干部,都深记着1957年后的那些运动和斗争,没有人胆感和最高统治者叫嚣,那时候的他已经是新时代的秦始皇,统治是统死或统活只是翻手向上或是翻手向下的区别罢了。然而,秦始皇也有困扰。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乃今皇家,壹家天下,兵不复起。他忧心起兵,他害怕皇权不够集中,他怕民心起异,他怕很多,他得在民变前先自变,所以他建长城以固疆域,兴水利以安民心,立法制以制民怨,不论功过,这种种做法确实都推动了当时社会的发展进步。如此推测,现今的最高统治者必然也走到了必须“变”的地步了?是谁让他制定如此周全的“变局”,是谁让他设下“阳”谋请君入瓮呢?好几个月后,林兰生才知道是谁,有如此能耐。
革命委“解放”了蒲羌坑村,把原来被草包整倒的一批无产阶级拥护者解放出来,并成立新的村革命委,由牛朝瑞担任革委主任,牛朝光为政治队长,建立以村革命委为中心的文化革命行动队,向走资本主道道路的当权派开火,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以利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
林兰生在斑头的带领下,站在打谷场,静静地听着场中牛朝光中气不足的讲演:
“……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说过,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作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的阶级也是这样。实践证明,***同志的这个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资产阶级虽然已被推翻,但是,他们企图用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来腐蚀群众、征服人心,力求达到他们复辟的目的。无产阶级恰恰相反,必须迎头痛击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切挑战,用无产阶级自己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来改变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在当前,我们的目的是斗跨……”
“这一场运动,来势汹汹。”肖台南(白眉)站在队伍里面小声地嘟喃。
“引蛇出洞而已。”高承柱(老虎)撇撇嘴说道。
“别瞎讨论,不管什么运动,我们是野战部队,只跟着党组织的命令行动!”张池(斑头)喝令他们住口。
“头,我们来这做什么?”王歧山(鱼鹰六号)好奇地盯着打谷场上激动的人群问道。
“协助革命委,维护基本秩序,打击反抗主义!”张池想了想,又说:“注意:不许私自行动、不许乱用私刑、不许滥用子丨弹丨!”
这是一场什么样的运动,林兰生心里还没有概念,只是从文件精神上看,这不过是一场高层指挥官之间的权利战争,她并不觉得这是一场阶级斗争。革命,也许只是一个“煽情”的词令,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吧。
“张排长,谢谢你们的支持!”牛朝瑞眼尖地看到独立排的到来,赶紧走过来打招呼。
“上级的指示,我们只是响应号召而已。”张池笑了笑回答。
“中央革命委将我们从不平等的阶级对待中解放出来,我们也将用实际行动来回报党的信任和帮助。由于我父亲在‘走资复辟派’郑楚生等人的残害中半身不遂,丨党丨委任命我为村革命委主任接下向走资派开战的神圣任务。”牛朝瑞作了简单的说明后带着张池一行人走向打谷场,向场内的干部群众说明,这是村革命委的兄弟力量。
动员会后,牛朝瑞走向林兰生。
“小林,谢谢你!”
“呵呵,如果不是因为我姐,你们也不会有事,我只是做份内的事,勿须客气。”林兰生笑了笑。
“游大叔和澈妹的工作,我们革委会会开会决定处理方案的。”
“谢谢。游叔在批资批反中也受伤不轻,我只获得一次探望他的机会,没办法给他送药,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了。”
“能认识你,真的是我们的福气。如果没有你给我们送药,我父亲就不只是半身不遂,有可能连命也保不住了。你放心,游大叔有没有向资本主义投诚我们会尽快查清,还他一个公道的。至于澈妹,相信很快就会得到‘解放’!”
望着牛朝瑞满脸的自信和诚恳,林兰生深感政治力量影响之大,推翻一个政权,先要造成舆论、先要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如此,***亦如此,假始这个理论是正确的,那么这一场文化革命的“造反”行为,会这么简单结束吗?突然升起的希望在这一想法中,被迅速掐灭。也许,也许以后会更难。
“看着人家的背影想什么呢?”谢东风(鱼鹰八号)推了推林兰生。
“你不准书生思春啊?”张建成(鱼鹰一号)笑眯眯地反驳。林兰生回过头,看着他的招牌笑容有些发呆,突然又记起杨澈说过,特别喜欢他的眼睛,说那忽闪忽闪的,特别亮,特招人喜欢。
“哎,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啊。”张建成见林兰生严肃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后退一步,赶紧澄清。在他们这群大老爷们眼里,经过战争磨砺与和平锤炼后的林兰生,收敛住了傲气却散发出更叫人害怕的气息――平静却充满死亡的恐怖。在他们的猜测里,草包的死肯定由她一手策划的,而他们却找不到林兰生杀人的理由和时机。
“书生,这革命委的头头好像是原来帮我们借渔船的村民?”肖台南指了指牛朝瑞远去的身影问林兰生,转移话题为张建成解围。
“嗯。”林兰生笑了笑又望了张建成一眼,说:“我姐村里的,挺好的人,已经娶媳妇了。”她决定,晚上给青皮猴写封信。
(5)
杨澈被“解放”了,但这个“解放”的先决条件是杨澈必须与国民党特务的父亲彻底地划清了界线,她必须标明自己是先进的革命分子。与此同时,牛朝瑞最终也说服了其他干部,杨澈不亲自随着大队伍批斗自己的父亲。
林兰生夹在维持秩序的军队队伍里面,看着游德明:
游德明咳得很厉害,跟随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国民党军官稍稍扶了一下他便被革命分子发现,狠狠地踢上一脚,且那革委委员还不解恨地再把脚探向游德明。
斗当权派,为什么会斗到游德明呢?林兰生也想不明白,但是被斗是个事实,就是牛朝瑞这个主任也不敢反对“民意”,所以游德明必须被斗。
随着他们的队形,林兰生安静地看着群众高昂的斗志,听着他们喊着激昂的话语,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翻当权派,不知道推翻当权派后他们可以做什么吧?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倒一切可能成为阶级敌人的人,不知道打倒这些可能成为阶级敌人的人后可以换来什么样的和平吧?
的确,他们是不知道的。他们知道三家村的吴含、邓拓、廖沫沙,牵连到近代史所的黎澍,因为迟到的报纸告诉了他们这个讯息。他们知道后来是澎、罗、陆、杨被打倒,一波又一波“文化革命”开始了,因为后来的中央革委给他们指明了方向。可是,他们不知道其实从1965年秋,以姚文元的《批判海瑞罢官》为信号,“文丨革丨”的大幕就已经拉开了。正因为他们的不知道,这个革委会的开始,又成了一种历史的错误。澎小盟等的一论、再论、三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大字报,遭到工作组的封杀,间接地引出了当权最高首长的“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