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兰生笑了笑接过来:“中午让我姐给兄弟整餐好的。”
“行,那咱谈谈话。”
郑楚生看着桌上的东西,傻眼了。
林兰生也傻眼了,她承认东西很多,但她也承认杨澈绝对、完全地听懂了刚才自己的意思。
半碗腌芋梗炒干辣椒,半碗地瓜叶,半碗烤地瓜皮、碗里还搭着几条萝卜干,两块蒸地瓜,两个拳头大小的看不出是青还是黄或是黑色的馒头,一小锅地瓜粥、清可见底,桌子上已经盛好几碗粥,其中有一碗看得到米粒的里面还有一块完整的地瓜,郑楚生明白,那是给自己的。
“来,赶紧来吃饭。”杨澈笑眯眯地推着林兰生往桌子旁边去,又招呼郑楚生坐下。
“队长下午还得去串联,这俩馒头是给你带走的。”杨澈把装着两个馒头的碗往他面前推。
“这是……”郑楚生盯着眼前的东西,不知所措。他受过苦,他尝过饥饿,他知道眼着这个东西:薯根、鸭跖草、谷皮揉和做成的馒头状食品,咬下去满口马粪味。
“放心,没以前那么难吃。团里和学校给小月笙的白糖我匀了点在里面。”杨澈笑眯眯地解释。
想起以前一起吃的面饼,想起以前一起蒸的馒头,想起林兰生递给自己的生肉片,想起林兰生匀给自己的鱼干,郑楚生捏紧手里的馒头。
“吃吧,分量有点多,吃不下不勉强,晚上我和澈姐会解决掉的。姐下午肯定不能回卫生所了,你看看找其他人换点面,晚餐下碗面条给草包。”
“好。”杨澈抱着小月笙喂她喝粥,头都没抬一下直接答应。
“不用这么麻烦。”草包低着头尝了一口芋梗,问林兰生:“书生,你有工资的,为什么吃饭的标准这么差?”
“送给渔队集资造船。”
递了片烤地瓜皮给小月笙,看着她怯生生地露出牙齿说谢谢,郑楚生觉得自己思想的龌龊就和这馒着的味道是一样的。许多年后,郑楚生都忘不了这双晶亮的、怯生生的眼睛,晶亮地进自己的项背、望进自己的脊梁,清沏的不只是她的灵魂,应该还有她母亲的灵魂。
“小生,父亲被抓了,晚上会在打谷场列罪状。”郑楚生一离开,杨澈刚才的所有笑容和镇定一扫而光。
“嗯。斑头找过我。唉,是罗大姐告诉我,草包在这里的。”林兰生盯着桌上基本没有动到的地瓜餐,伸手捏了片烤地瓜皮往嘴里送:“你有什么想法?”
“别说咱们没证据说明他真在反共,即使是有证据,在他们没有动手前那也只是个臆想对政权不构成什么威胁。共产党的江山是三五个游兵散俑就能打倒的吗?”
“你是不愿意和他划清界线了?”林兰生把小月笙抱到身边,帮她擦干净双手,掰了半块地瓜给她。
“政治上我愿意,可我依旧是他的女儿,我不能去数落他的不是,更不能去捏造那些不存在的不是。”杨澈的态度异常坚决。
林兰生拆开青皮猴的信,只有一个字:澈。
青皮猴是个很小心的人,因为信不能直接寄到林兰生手里,所以所有的信都是用很简单的字说明极富深意的话,让林兰生去猜。这一次,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林兰生抱住脑袋:澈?撤?是叫杨澈听命令走?还是叫她们俩听命令走?或者是其他意思?
“我和你不说是黑五类,至少红五类是绝不可能够得到的。如果只是我们吃苦,我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小宝还很小。今天罗大姐说,小宝在陈医生那我才放心地回来,结果她还是在屋里。如果出事的人只有我一个,那你和小宝还算平安;如果出事的人是你,小宝不可能没受累,我不可能坐视小宝出事,势必我们三个都难逃劫难。”林兰生紧紧地抱住小月笙软软的身子。
“小生。”杨澈的手抚上林兰生的脸:“如果有一天,我们站在对立面上,你一定要毫不留情地说狠话,要和我撇清一切关系,我忍得住的、我就当是你和我开一个玩笑,和我演对手戏唱给革命听。”
“呵呵,你啊,关键时候就老想着怎么和我分开。”林兰生笑了笑,“不是还有几个地瓜嘛,干嘛就削那么一个,还把地瓜皮都烤来吃了?”
“如果不是怕你胃受不了,我还想把芋梗换成咸菜呢。”
“但愿这一餐,能起点作用。你去换点面粉,晚上弄点面条给他吃吧。我去打听一下情况。”
人民公社,生产队是基本,大队是个空架子。杨澈看到了牛大伯还有牛朝瑞、牛朝光坐在大队干部堆里,自然也稍稍明白点意思。会上大家木然的表情下,是七上八下的心思,谁也不知道这里被绑着的人口里,会不会叫出自己的名字来。
晚上开的会,开篇很庄严,由那个没几个人能听懂他说话的姚副长做了动员,动员全体社员要态度端正,放下经济包袱,放下思想包袱,放下政治包袱。郑楚生就着他的话,又用方言向老百姓名复述了一遍。
何谓放下包袱?放下,就是舍得。林兰生望着被绑得像麻团的游德明,他能放下吗?所谓放下,政治含义上便是坦白。在被称为“蒋家亲戚”的这些人里面,有谁愿意对着不同信仰和追求的阶级敌人坦白呢?跟着大家机械地叫着口号,林兰生看着游德明被推推搡搡走到临时搭起的高台上,郑楚生开始清列他的罪证。这细算出来,真的不少,包括着某年某月某日,利用帮人眷写书信之便走后门买了某药;包括某年某月某日,占用公社木材少许,私自加工制作了板凳云云。当然,最重要的是:1955年从海岛上获取解放军野战部队信息后逃到台湾协助蒋家意欲夺取我红色江山,现受命于蒋氏父子又再次潜入海岛,意欲再次参与资本夺权。话音一落,林兰生看到远处被拉扯在打谷场另一次的杨澈身形一晃,心跟着揪紧:她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才好。
场内的“犯人”分为两类,一类是“经济犯”,一类是“政治犯”。“经济犯”先得到处罚,要求他们即日起清整回忆自己所犯的错误,写份书面报告尔后上交给贫下中农维护人――工作组,由工作组定义犯罪级别再定刑罚或劳动改造、劳动教育。“政治犯”就没那么好运了。宁可杀错,不可犯过。一切的活老虎、死老虎都是老虎,一切的国民党都是反革命,与人民对立的都不会有好下场!群众们跟着高呼口号,高叫“推翻国民党,打倒反革命”,随着这些高呼声,杨澈与其他国民党份子的家属被带到场地中央。林兰生安静地看着场地上面,杨澈脸上的平静,她终究还是做出选择了。
郑楚生拿出一份材料,宣读场上所有国民党家属的纣为虐行为。林兰生听后才知道那便是传说中的“黑材料”,她一边听、一边笑、一边流泪,原来善良的村民,不是自己所想的纯朴。这是林兰生第一次见到“黑材料”,目标直指杨澈、她流泪了;当她第二次见到的时候,她是笑的,因为材料的唯一对象是:林兰生。
关于杨澈的内容,很少。林兰生意外地发现,那“地瓜餐”似乎真有收效。“政治犯”的下场是坐牢,从犯是劳动改造。林兰生听到郑楚生念了几个名字后,在快念到杨澈时,她在小月笙耳边轻轻说:小宝,过去找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