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蓝、水很蓝,阳光照在水面上,明晃晃地刺眼,活着的几个人盯着水面一动不动,只有燃油机的响声和不时飞过的海鸟,提醒着大家正在行进。斑头突然记起死去的妻子曾问过:“池哥,在这么安静美丽的海岛上,为什么大家不能放下炮火和平生活呢?以前打战是赶走美帝国主义,赶走日本鬼子,为什么现在却要中国人打中国人呢?”一丝苦笑,为什么?他也很想知道。躺在山上的是炎黄子孙,躺在艇上的也是炎黄子孙,夺走他们生命、让他们垂危的也都是炎黄子孙。如能化为一缕清风,伴这绿水青山,忘掉荣华富贵、望掉生死轮回,那该多好?他看向出生入死多年的青皮猴,想起他们三人结义时的豪情壮志,想起老大带来林兰生时他们的共同心愿,而现在他们的徒弟却挣扎在死亡的边缘,这些样的战争,这些样的死亡真的还要持续下去吗?
“徒弟,师傅求你一定要撑住!”他终究是没有忍住,抓起林兰生的手、紧紧地捏着,似是要借起唤醒她的知觉。
林兰生动了一下,嘴角处仍然后抿着稻草杆,有一点水顺着杆子升上又滑落下去。她已经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青皮猴咬着牙,拿出药棉蘸满水,一点点滴入林兰生的口中。
“还要多久?两个都不行了。”白眉着急地看着两个重伤员的表情和呼吸频率。
“看到人了!”老虎激动地站起来。
杨澈看到了靠近的船,看到坐着的五个人中没有林兰生的形体,感觉到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小杨,小杨!”同行的卫生员吴念钏扶住她,“怎么了?”
杨澈绝望地抓住领口,熬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等到车,等了一个早上好不容易看到归来的人,却看不到她的兰生,她真的好不甘心!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感受到她情绪的强烈波动,不安地踢了几下,杨澈被这突来的胎动狠狠地踢弯了腰。
“小杨,你没事吧?”吴念钏看到她的脸色和动作,大惊失色。
摇了摇头,杨澈扶着她站稳身子,“没事,孩子踢了一下,我们去帮忙。”
“要不你就在帐篷里吧,我过去就好。”吴念钏有点不放心她的苍白脸色,指了指旁边临时搭起的大帐篷,里面已经支起一些临时手术床架。
“我没事的。”杨澈背起药箱拉着她往岸边走。不能有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兰生静静地躺在简易担架上,头上缠着纱布、下巴边上还有绷带固定着一个水壶,身上的油布衣已经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应该是被汗浸湿后又裹上了泥巴与草屑,重要的是腹部那片衣服,经血液浸泡、氧化后在阳光乌黑发亮。
杨澈笑了。她远远地盯着林兰生,仿佛感受到空气中有她呼吸的声音,心异常的平静。还活着,不是吗?肚子里的小生命,因为她的快速波动的情绪,又是一阵猛烈的运动。杨澈心知这不是好现象,但她不能自控地向担架接近,生命如果可以置换,她愿意拿自己以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换取林兰生的生命。
“小杨。”青皮猴拉住杨澈缓慢而坚决向担架接近的身子,“王医生在帮她做检查,先别过去。”
“猴哥,我只是看看。”杨澈又是一个轻笑,“她没死,对吗?”
“对。她很坚强。”青皮猴神色凄凉。
“我去帮忙而已,真的。”杨澈拉开青皮猴拽住自己衣服的手。
“猴子,过来帮忙!先把他们抬到帐篷里,来不及送回团部了,在这里手术。”斑头向青皮猴大声叫喊。
“走。”青皮猴看了杨澈一眼,撒开脚步跑向担架。
开膛破肚、任人摆布的,是自己曾经最想亲近的肌肤,杨澈抓着领口、别过脸忍住干呕又转回来,继续给医生打下手。她必须协助医生,从死神手里拉回自己思念的人,她说等她回来有很多话要对自己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可以走了呢?看着医生熟练地缝合切口,看着医生脸上放松的神情,杨澈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靠着身边的人、缓缓地往地上滑落。
(5)
“醒了?”杨澈眼开眼便看到罗丹梅一脸的关切。
“罗姐。”杨澈张口叫了一声,不敢将心里的疑问讲出。
“你吓死大伙了,呵呵。”罗丹梅眼睛里布满血丝,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就好。肚里的孩子有流产的迹象,你得小心点!王医生严肃地批评了我们对你的不细心,他可是才把小林从死神手里拉回来,不曾想你差点把他救下的人给砸坏了,哈哈。”
“罗姐,兰生她……脱离危险了吗?”
“还没醒。肾脏没受伤已经很庆幸了,王医生说那小姑娘意志力强得吓人。”罗丹梅欣慰地笑了笑,“你要过去看一下也可以,不过王医生嘱咐你要先喝下这碗药,半小时后才能动。”
“谢谢罗姐。”
“客气什么,你喝完躺会,我也该回家了。”罗丹梅把药端给杨澈,看着她皱着眉头喝药,不由得心里暗叹:这个可怜的女人,也是命不好啊。她们背地里讨论的时候,多希望她没想要这肚里的孩子,这孩子要是生下来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小杨醒了吧?”
杨澈听到青皮猴的声音,放下碗、望向门口:“猴哥。”
“醒了就好。”青皮猴走了进来,看见罗丹梅,赶紧上前道谢:“罗大姐,真感谢你啊。”
罗丹梅大手一挥,“啪”一声拍在他后脑勺上:“什么话,小杨还是我们自己人呐。”
“我这不是急着帮我徒弟找个护理么,哈哈。”青皮猴讪讪地笑着。
“我说猴子,要不要大姐帮你做个媒跟小林说说亲事呢,整天腻在一块的,感情深厚的吧?”罗丹梅打趣地说。
青皮猴吓了一大跳,这玩笑可不能在这时候开,他偷偷看了杨澈一眼,还好没什么异常:“大姐,你放了我吧,我那徒弟粗鲁得很,我吃不消的哟。”
“你也老大不小了,小林生得好看、人品也好,你上哪找啊?唉,可惜这一次伤到卵巢,以后要小孩机率是低点。这两个女孩子都命苦,但两个人守在一起始终也不是个办法啊。”罗丹梅叹了口气,想到什么似的望向青皮猴:“你刚才说找个护理,是什么意思啊?”
“竹栖肚、北角山扫了些敌兵,不过步兵排和民兵伤员都很多,她一个女孩子又受的是重伤混在一堆臭男人里面,挺不方便的。王医生的意思是送回营房让小杨护理。”青皮猴望向正在出神的杨澈,有些为难:“小杨的身体……”
“我没事的。”杨澈急急打断他的话。
罗丹梅看了她一眼,转头向青皮猴说:“你们帮忙开个私伙给小杨弄点鱼,她会恢复得快些。”
“没问题!”青皮猴用力拍着胸口保证。
“那你们谈谈,我先出去了。小杨记得半小时后再出去。”
“好的,谢谢罗姐。”
杨澈目送罗丹梅出门便打算下床,青皮猴赶紧上前按住她,“小杨,罗姐不是说要半小时后么?”
“我……”
“我知道你着急,可不急这一会儿,小刘在那里照顾她。”青皮猴拉了个板凳坐下,“小杨,书生是因为救我才暴露方位,如果她有事我第一个不能原谅自己。但你的身体和孩子也很重要,出任务前她千叮万嘱,如果她有万一,让我一定要尽己之能照顾好你们。”
“她……”杨澈的心抽了一下,她就这么忍心?
“为了她,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只有你身体好了才能更好地照顾她。”
“嗯。”
“怪我吗?”青皮猴想了想,问道。
“不怪。”杨澈摇了摇头,“你们共同出生入死,如果是你发现她有危险,也会不顾一切救她的。”
这一句话,听得青皮猴胸口发热:“这份胸襟,你值得她对你好。”
杨澈虽然吃惊却仍不动声色地看着青皮猴。
好奇特的女子。青皮猴在心里暗赞,他拿出自己脖子上的子丨弹丨头:“从我们身上抠出来的纪念,只送给比我们生命还重要的人。”
一个月内,连续两次看着林兰生毫无生机地躺在床上,杨澈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脱去鞋袜坐在床上、卸去身上的负重感,半倚着床望着林兰生。
“原来操心的感觉,是这样的。”杨澈抚着林兰生的脸,头靠着床棂轻轻地说。
“上一次枪伤发烧,我还能给你擦擦澡;这一次,我连动你一下都不敢,你知道吗?”
“你们都这样,随便安排我的未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