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半句话说出,大家以为她又是一番跪拜,谁知道她倚着扁担说完最后半句,不知哪来的爆发力,身子骤然拉离扁担二十来公分、脑袋斜斜往铁笊篱的齿尖上狠狠地撞了下去!
不知道是谁发出的一声尖叫,男人们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查看是否还有救回的机会。
林兰生来不及多看一眼,杨澈笔直地向她身上压了过来。但那一幕像浇铸了铜水般一直刻在她脑里,直至往后的数十年,还能记起这一天、这一刻、这一张写着解脱的红白相间的脸,还能记起这一天、这一刻、这一颗写着救赎的被顶出眼眶的眼珠子。
第三章煎熬
(1)
“嬷——”尖叫声划破宁静。
“醒了醒了,没事了、没事了。”吱喳声四起,有人开心、有人释怀。
“行了,人没事了,咱们都干活去。”牛得水难得的低声说话,驱赶着围在床前的人。他朝林兰生点了点头,也退至门口将门掩上。
看着眼前的人虽然已经醒来却不睁开眼睛,林兰生想:她是不是又要进入长长的自我封闭中呢?想到这,有些累,这可怜的女子到底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这个突发的意外带来另一个突然的消息,终其一生她将永远也磨不去这一年在她身上烙下的印记了吧?突然想起母亲病重时说的:人世间一切事物都应顺其自然、尊重他人,而不应把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人。
“澈。”林兰生握住杨澈的手,好冰凉的感觉。
杨澈睁开眼睛,眼泪便顺着她转头的动作倾泄:“兰生,外婆走了,是吗?”
“是。他们答应妥善处理外婆的后事。”
“对不起,我以为可以多给你一个亲人的。”
“已经给了,她活在我心里。”林兰生安静地流着泪,这一面之缘的老人带给她的不只是一面的震撼。
“你回去吧。”杨澈闭上了眼睛,关于外婆的、关于家人的、关于林兰生的一切,就在这里结束吧。
“她累了,她选择了老朽年华的提前结束。你也打算,这么轻易就放弃生命么?”林兰生放开她的手,她也累极。
“我已经没有寄托、没有牵挂了,可我,不会轻生的,你放心回部队去吧。”杨澈依旧闭着眼睛。
“外婆牺牲了自己,是为了证明她儿子的忠诚、证明她外甥女的政治清白。她既然选择了从疯症中走出坦然面对世俗,又从世俗中坦然选择死亡,我们应该给予的是尊重和理解,不是消极放弃。”林兰生叹了中口气:“我看着年轻如你,摇坠得像秋叶,真希望自己是春风能吹苏你的希望,恢复昨天的活力。”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杨澈喃喃低问。
“喝点米汤吧?中午没吃东西,现在天也快黑了。”林兰生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转头看见黄昏时一个村民端来的米汤,想起两个人一天都没有吃饭。
“我不饿。”
“澈。”林兰生想了想,停了下来。她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
杨澈止住眼泪,转头看着欲言又止的林兰生,狼狈得像那天刚出任务回来:“你,你怎么了?”
“背你进屋后,牛大伯和他儿子带了郎中过来,我便出去看外婆。我……”林兰生吸了口气:“我想把她背进屋来,村里的老人们不同意,和他们争执了一会。”
杨澈坐了起来,看着这样的林兰生,心很轻很暖,她对自己真的很好。
林兰生勉强笑了一下:“他们要把外婆抬到祠堂,我坚持自己背过去。澈,外婆是我背过去的,伤口也是我处理的,没让其他人碰她。但我需要你帮助,才能给她换衣服。”
杨澈流着泪下了床,双膝弯曲准备跪下,林兰生赶忙抱住她下沉的身子:“杨澈,女人的膝盖不是面团,不要动不动就软了!”
“我要怎么报答你,你要我怎么报答你?”杨澈抱着林兰生的身子,放声痛哭。
“好好对待自己就是报答我了。来,吃点东西。”林兰生松开她的身子,从挎包内拿出一块面饼,掰成碎块泡进米汤中,把碗端给杨澈:“吃吧。”
“你呢?”
“刚才他们让我先吃了。”林兰生看着她说。
海岛的太阳下山很早。
林兰生看着树影摇曳的墙,突生一种很怪异的念头:如果她没有遇到杨澈,会不会还有今天的这些事发生?可惜,那些张牙舞爪的影子依旧摇曳、毫不理会她的惶惶猜想。
祠堂很静,就连阶下的虫子今天也没了声音。杨澈望着这间看了近好几年的房子,第一次感觉到它的肃穆。外婆静静地躺在大屋中央的木板上,木板由两张板凳支起。杨澈发现,外婆脸上放着两层布:一块手帕、手帕上还有一块新的油布。她转送看着发呆的林兰生,心里又泛起一阵涟漪:她是怕外婆的脸吓到自己或别人吧?她又怕手帕太轻被风吹走吧?
“兰生。”杨澈轻轻地摇了一下林兰生,她扎起来的发这时候有一部分已经披散在肩上了。
“嗯?”林兰生别过脸看着她,哭肿了的眼、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
杨澈轻轻拉起她的手:“怕吗?不用怕的,外婆是好人。”
林兰生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到外婆身前,笔直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杨澈缓缓地跟着磕了三个响头,缓缓地站起来,手轻轻地抚上外婆业已冰凉的手:“嬷,我来给你换衣服的。”说完话,她把手抬起,慢慢地掀开盖在老人家脸上的油布。已经没有白天那一瞬间的恐惧,脸上的血迹大概已经被林兰生拭去,就连眼睛上也粘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纱布,杨澈看着那安详而僵硬的脸上出现的尸斑,突然一阵的恶心难受,她转过头捂着嘴干呕,林兰生赶紧上前贴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好一会,杨澈难过地转身抱着林兰生轻声哭泣。
“牛大伯说晚上这里不能点灯,先给外婆换衣服吧。”林兰生在心里叹了口气,逼着自己狠下心地打断她的哭泣。
借着月光,两个人艰难地褪去老人家身上的衣服。外婆的身体已经是尸僵状态,胳膊和腿都直直的,她们又不舍得太用力,只能一个人托起她的身子一个人换衣服。许久,干净而宽大的衣服换上后,杨澈看着嘴唇开始皱缩、尸斑成片状出现的外婆泪流不止,她难过得想将手帕和油布重新盖上。林兰生按住她的手,从篮子里拿出在家里带来的蓝布料:“用这个吧。”
“这是去年准备给外婆做冬装的布料,想不到用在这里。领不差分,衣不差寸,这一下不用担心分寸了。”
“回去吧。”1962年,破除迷信思想已经大张旗鼓地宣传,心思缜密的林兰生不愿在关键时刻出岔子,人死不能复生,在林兰生看来活着的人远比死去的重要。
政策因素、物质条件及人力问题,外婆的丧事办得极简单。
第二天,在杨澈的坚持下,牛大伯一家没有介入杨婆的丧事。林兰生从挎包里拿出两个面饼收进口袋里,用其余的饼和准备给外婆的菜干换了两个劳力,陪同她们把外婆的棺木抬上山,挖地造坟、简单下葬。
没有披麻、没有带孝,杨澈跪在坟前,一动不动。
林兰生陪着跪下,深深地给外婆磕了十二记响头、然后起身:“澈,走吧。”
“兰生,我们立了木牌子,外婆在下面会被瞧不起么?”
林兰生看着那块自己用床板凿的牌子,心里一酸:外婆尚有一地栖身,妈妈呢?化为一把灰散落在海里。她咬咬牙拉起杨澈:“走吧!”
“妹子——”
林兰生转头一看,是牛朝瑞兄弟俩。
杨澈抹去眼泪,转身看向他们,没有出声。
“你,你要保重。”牛朝光低着头,小声地说。
杨澈点点头,看着相处了几年、以为会相伴一生的人,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终是有缘无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