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你可以叫我‘姐’或‘澈’,我叫你‘兰生’。”杨澈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嗯,以后,我的外婆就是你的外婆,虽然她可能不会跟我一样,叫你‘兰生’,但我们都有外婆,不是孤儿。”
“嗯。”林兰生的心、排斥而冰冷的心,因为她的话、有些温润。
“然后呢?”杨澈笑着望向她。
这笑,真好看,林兰生心里想,妈妈笑的时候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杨澈只有浅浅的两个梨窝,却同样很眩目,她吸了一口气,小声地嗡了声:“姐。”
二月的阳光,一点也不灿烂,至少林兰生是这种感觉。她看着从早上一直微笑着的杨澈,也想跟着笑。从把她救下来,到春节、到元宵都没有看到她的一个笑脸,她的笑脸集中出现在这三五天内,这之前她甚至有想过是不是无缘见到她漂亮的脸蛋上浮现笑颜呢,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还有多远?”林兰生拉了拉杨澈的手。
“看到么?那——”杨澈指着远远依稀可见的土方屋。那是一种蘑菇状的老屋、房间一般有两个窗,一个开在蘑菇状屋顶的一侧,一个开在土方屋的一侧,说是窗也是不正确的,只不过是少放一块土方的空缺。林兰生想起斑头说的一句话来:咱这代人的理想便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可偏偏守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岛上。是了,这个海岛,据说发展要比岛外的人慢上十几、二十年。看到这土屋围,林兰生想起自己的营房,想起之前在澄海渔村的民房,她有些说不出滋味,她复又想起带她学习政治的副官偷偷说的一句话来:社会主义是走对了,但政策方针一定是错的,这么整是会整死老百姓的。方针,到底是错在哪呢?又为什么是错的呢?
跟在杨澈身后的林兰生,没了来时的兴致,望向这一片依旧干劲朝天的土地,依旧贫瘠困顿的土地,陡然升起一种莫可言状的焦灼。突然,耳朵“突突”“轰轰”的声音把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原来,她们已经来到蒲羌坑村的地界上。
杨澈停下脚步,口气中有些感伤,指着前面不远处、凑在一起干活的几个人:“那家便是我和小芳姐一起定亲的人家。”
“啊?”林兰生跟在她身后,张口结舌,莫怪她如此惊讶,之前杨澈丝毫没有透露过她已经结亲的信息。
“现在,什么都不可能挽回了。”杨澈垂下手、低着头,苦笑着说道,“我现在只想找到外婆,好好照顾她。”
“你们相互喜欢吗?”林兰生好奇地问道。
“澈娃!”一声炸雷,林兰生还来不及等杨澈回话、赶紧抬头望去:一个三大五粗的中年汉子,头带草帽、胡须拉茬、打着赤膊,下身穿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旧式裤子,赤着脚正向她们奔来。
“牛大伯。”杨澈哭着跑了过去,林兰生赶紧尾随跟上。
“好孩子,好孩子,你没事,没事就好哇!”中年汉子紧紧地抱住杨澈小小的身子。铲着石堆的人也都纷纷围了过来,慢慢地议论声就炸了开来:
“这不是朝光未过门的媳妇?”
“不是说死了么?”
“瞎说啥呢?这要都是大牛家的媳妇,还能把自己家嫂子给骗走?国民党余孽,是狗腿子!”
“还有脸回来,真不要脸了。”
“你没见那女娃子回来身上那个伤和血啊,遭罪哟——”
…………
林兰生越听越不对味,咦,怎么回事呢?她想起在团部的时候,斑头说他是这样对老乡们说的:
“部队在后山发现了这两个受难的女同志,一个已经遇害,一个在混乱中被路过的老乡救走了。人现在还没找到,我们这边会尽可能帮忙的。”
那么,是有人故意捏造事实,还是说在传话中出了差错?林兰生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她不能站出来替杨澈说话,她现在的身份只是救走杨澈的猎户家的女儿。
(4)
“都不要说了!”
又是一声炸雷,林兰生缩了一下脖子:杨澈也是厉害,能和一个雷公般的人物相处得这么好。
“朝光爹,这是国民党的余党该举报送大队上去!”人群里有一妇人喊到。
“这人民政府是不打倒好人的!澈娃她家没做什么对不起咱村的事!”
中年汉子扯着雷公声喊道。
“爹,您小声点儿,这里人很多。”
“杨婆在那边发呆呢。”
从人群里挤出两个年轻人,对着中年汉子态度谦和地说着话。林兰生走近杨澈、在她身后安静地站着。感觉到她的接近,杨澈转过身子抱住她,有些委屈地伏在她肩上哭泣。林兰生心里暗暗叹气,她也听到那些人的议论了吧,或许是这样更觉得没办法面对这一家人吧?望向看着自己有些意外的一家三口,林兰生从口袋里摸出手帕递给她:“来,先擦干眼泪,找一下咱外婆吧?”
杨澈没有忽略她口里的“咱”,她的声音不小、那一家三口自然也没办法忽略她稍带亲近的语句。
“澈娃,这女娃子是哪村的?”
杨澈这才想起没给他们做介绍,她勉强止住眼泪:“大伯,是她救了我的。兰生,这是村公社的牛得水大伯,这是牛大伯家的朝瑞哥、朝光哥。”
牛得水一听说林兰生救了杨澈,激动得握着林兰生的手上下摇晃,口里直嚷嚷:“谢谢你啊,女娃子,谢谢啊!你是我们牛家的大恩人啊!”
林兰生饿得打飘,被他这么三甩两甩地,手都使不出劲来话也不懂怎么答腔才好,只能任他表达他的感激。牛朝光见到她傻傻的样子,赶紧拉住牛得水,脸窘得发红:“爹!”
牛得水反应过来自己的粗鲁倒也不以为意,松开林兰生的手:“走,到大伯家坐。”
“大伯,我阿嬷呢?”杨澈赶紧出声。
“她啊……呃……朝,朝瑞,去,把杨婆带咱家。”牛得水突然涨红着脸,喊着大儿子让他去找人。
“牛大伯,我和我姐去找吧。”林兰生拉起杨澈的手,直直往外走。
“娃,都回来!”牛得水激动地吼道。
杨澈有些不明白,林兰生为什么这么坚持地拉着自己往外走,牛大伯又为什么那么激动。只有林兰生心里隐约明白,村里人该是把对杨家的怨气撒在老人的身上。这些纯朴的乡民,一旦你成了他们的敌人,又何止是秋风扫落叶那般残忍呢?她想起过往加诸自己身上的拳脚,想起那些曾经以为遗忘了的亲戚的嘴脸,她握紧杨澈的手笔直地往外走。
林兰生猛地刹住脚步,因为被她拉着直直往前走的杨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像在地里扎根一般。
“怎么了?”林兰生转过身,疑惑地问道。看着杨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身后的某个方位,眼泪盈眶,她做出反应迅速回身:
前方100米。占据了林兰生的瞳。撞击着林兰生的心。她跑了过去。
这,不是杨澈的外婆;这,不是林兰生的外婆。可这,绝对是杨澈的外婆;可这,绝对是林兰生的外婆。这个佝偻着身子、稀疏白发尘垢满头的老人,真的是她们的外婆。
杨澈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另外一个场景:
外婆坐在脸盆架前,昂着头、用手指着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脸笑呵呵地望着杨澈:“囡囡,香香。”
“好,阿嬷香香。”杨澈笑着从台子底下拿出红梅的铁盒子来,打开后用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将它点在外婆的前额、两颊、鼻子和下巴:“来,阿嬷自己涂香香哦。”
外婆在这个时间是最安静、最美丽的,她很细致、很轻柔地抹匀脸上那柔软的膏状物,然后就会对杨澈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