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传来鹧鸪的轻叫声、像是在应和她的问话,杨澈轻轻地笑了,抬头看着林兰生:她不生气的时候,总是这么谦和。
“想家吗?”林兰生没有看到她的表情,看着远方的轻雾,对着空气说了一句。
好久没有听说过“家”这个词了。杨澈愣了一下,外婆的脸在脑海里显映、刻意压制住的情感、转瞬升起的思念引爆泪水:“想,想外婆。”
“带你回家,好吗?”
“嗯。”
“杨澈。”林兰生转身拉过杨澈的手,诚恳地说道:“回家后,试着忘掉那些事,这里民风淳朴、乡亲们不会说你什么的。”
“嗯。”
“杨澈。每个人的经历都有所不同,不同人的不同经历可能造就不成的人生;不同人的相同的经历也会因为人的思想不同而造就不成的人生。你的眼界和心胸将决定你的命运。”林兰生说着说着,松开她的手,往后仰躺:“我们都不知道下一刻会遇到什么,可能比之前的任一刻钟所遇到的苦难都苦,也可能比之前任一刻钟所遇到的幸福更幸福,所以我们要争取活到下一刻钟,争取这一刻钟活得值。”
“这一个月来,我无数次地想问你话,想和你说点什么,我总认为多给你点时间总会过去的。”林兰生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我父母身上,我学会了生活:生很容易,活很容易,生活不容易。只要你还想过生活,除去灭顶天灾夺命人祸,其他情况总会有路可走,尽管很不容易。你比我勇敢多了!那样的情况下,依旧坚强地选择了活着,可为什么不能再咬咬牙,好好活着?”
杨澈把头埋在屈起的膝盖上,好一会,突然说起话来:“妈妈是在新中国成立那年死的,那年我6岁,外婆说她是个思想激进的人不能接受自己的国家政权发生改变、吞枪自尽,那年以后、父亲就带着我们偷偷来到这个小岛上。”
好像记忆中有很痛苦的片段,杨澈停了下来。许久,当林兰生以为她进入眠想中的时候,她突然又说:“原本以为三代同堂从此平静过日子,却不料父亲壮志未灭一直和国军高层有密切联系。55年6月,记得那月,父亲很高兴、一有空就会和我絮叨着照顾好外婆什么的,直到后来别人告诉乡里渔民到我们家来说,父亲随渔船出海被台湾国民党海军劫掠,凶多吉少。他们走后,外婆一边哭一边骂,从她的话里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是丢下我们跑了,去干他的大事了。外婆哭了很久,不知怎的第二天不哭了就一直在笑,村里的老郎中说,那是邪疯。”她换了口气,又接着说:“村里人对我们都很好,一直到我会做农活了他们还经常帮助我们。小芳姐是跟着我们来这村里的,比我大几岁,一直也很照顾我。两个月前,她很神秘地告诉我,我父亲的战友来找我们了,要把我们接去台湾。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断了音讯。直到一个多月前,突然她带来两个人、告诉我是我父亲的弟兄,他们说要带我们走。这两个人我认识,父亲的老照片里就有他们的模样、变化不是很大。我不肯跟他们走,我舍不得外婆,他们便强行把我带到了山上。”
林兰生抓住杨澈的手:“别说了。”
杨澈抬起脸,斑斑泪痕:“我真的不想去想的,我只知道自己不能死、不能在那时候死,我还有个外婆。可是,我不敢回去,我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个这样的父亲的战友,我不知道我外婆会不会有意外。”
“明天,我申请带你下山。”
(3)
林兰生带着杨澈由北面下山。北面的山路非常隐蔽且多有地雷记号,林兰生知道、不论是国民党特务或是土改地主土匪等都不敢由这一面上山。
“杨澈,由这边下去后,傍晚我们会到石谭寺、到了那我们先休息一个晚上,明天天亮再出发,可好?”
“嗯。”
清晨的尖山,像破蛹的蝴蝶、粉嫩而羞涩,等待着晨曦的沐浴。杨澈紧紧地拉着林兰生的手,每走离营房一步心里的安全感就消失一点,她只能从林兰生身上一点点找回。
“害怕么?这里挺宁静的。”林兰生回头,看着她笑了笑。
淡金色的阳光洒在林兰生转过头的脸上,细细的绒毛上有着点点金光,杨澈发现:这个冷淡的女战士,不笑的时候冰冷而生硬像石雕一般,可笑起来的时候又和煦得像这阳光,让人感觉到温暖而贴心。她比自己高出半个头左右,原以为她一时是细腻温柔、内向体贴的,昨天随她一起去请假,终于看到她在其他人面前生冷而强势的一面。此时,在阳光底下的她,牵着自己的手像极保护神。
林兰生看着杨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里免不了有些羞赧:没见过这样瞧人的。她转过头去,突然问了一句:“会唱歌吗?”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
听着这熟悉的调、听着这熟悉的词,林兰生牵着杨澈的手慢慢地紧了起来,这是妈妈教自己的第一首歌、这是父亲的校歌,尘封的旧事、尘封的思念,原来也埋在杨澈的心里。林兰生缓缓地跟着歌唱:“打条血路,领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
这是一片净土,充盈着古老中国对精神自由的向往、对生活不满的隐匿。林兰生不信佛学、道学,但她很尊重这些方外之人,什么样的人才会选择这样的生活,那自然便是看破了生活、选择了生死的人了。木鱼声、声声入耳,她拉着杨澈在寺墙外坐着,让她给自己讲外婆的事。
杨澈记忆里的外婆分饰二角,孩提时期的外婆说话细声细气、举止优雅端庄,会写几个简单的毛笔字;童年后的外婆疯疯癫癫,常常自言自语说些她怎么也听不懂的话。大部分时候外婆是安静的、有时候还会跑出去帮忙干活,收拾工具。
“外婆疯了以后,没有伤害你吧?”林兰生习惯了杨澈说完话后便陷入自己的世界里。
“不会。她哭闹的时候也是打骂自己、扯自己的头发,后来村上的土郎中说必须把她的头发剪掉,免得她疯起来的时候绞到自己,他们就把外婆的头发剪了。”
林兰生抬头望着星空,没再答腔也没有问话。
“兰生,你外婆呢?”杨澈想起林兰生说自己是孤儿的事来,这一个多月来照顾自己的这个人,年纪比自己还小、经历的却比自己多了很多。她突然觉得自己亏欠林兰生很多。
“啊?”林兰生转头愣愣地看着杨澈,她在叫自己吗?兰生,兰生……有好几年没人这么叫过自己了吧?
“你外婆呢?”杨澈对她的反应感到奇怪,她怎么了?
“噢,外婆……不记得了。妈妈说我们没有亲人。”
“你是本地人吗?”
摇了摇头,林兰生叹了口气:“可能不是吧。不记得了。我记忆里的过去,只有妈妈。”是了,那些驱逐她们母女俩的人,那些打骂她们的人,那些怨恨她们的人,留在记忆里只会徒增伤害。
“想她吗?”杨澈轻轻地问。
“没时间想。”林兰生说完,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妈妈死后,带我走的人们都叫我‘丫头’,现在班里的人叫我‘书生’,你可以叫我‘书生’。”
“你说,以后就是我的亲人了,对么?”杨澈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陌生的东西:有些冰冷、有些排斥。
林兰生呆了一下,低头说道:“嗯。只要你愿意。”毕竟是个18岁的姑娘,对于亲情即使她极力表现出不在意,骨子里免不了总有些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