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同闻言神秘一笑:“不急的。”他熟门熟路地开了门,让袭安进去,又安置了茶水,这才退去头进找季泽宇——赵老爷子塌台了,他光明正大地跟了季泽宇。
屋里有些暗,许是外面的树过于荫蔽,遮了大半的日头。袭安四下打量,慢慢移到窗边,信手扯开了帘子。听说这次的堂会,“四大名旦”“四大坤旦”并着老生名派的创始人都来了,阵容是举国罕见,热闹的铜鼓被艳阳细细地筛了,只剩下清婉的腔调水一样缠进耳朵里。袭安在国外呆的久了所以并不大懂,心里想着季先生这样大手笔,倒是极疼太太的。
这么一想就收不住心思了。她想起在大不列颠时候的事情,大的小的,繁琐的简单的,一样一样都没有忘记,现在想来只觉得心慌地厉害。
后来她听到一声极轻的开门声,然后就又安静下来。她没有在意,手指时断时续地去绕那窗帘,脑袋低垂,露出光洁白皙的后颈罩进细密的阳光里。
“赵小姐——”
她领会到的时候男人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很近的距离。她回身的弧度大了些,他手里酒杯中暗红的液体洒了她一肩。
“啊呀,是我太冒失了。”歉意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袭安抬头去看眼前的男人:“冒失的是我才对——”袭安抿唇很淡地笑了下:“季先生这么忙的人,还要拨冗来见我,真是很不好意思。”
“哪里话。”他戴了眼镜,斯文的也笑一下,嘴角的酒窝陷进去,竟是有些孩子气的:“赵小姐的身量跟清瑞差不多,只好委屈你先换件她的衣服穿,你看好不好?”
“好的呀,真是麻烦了。”
“宋妈,宋妈!”他朝外面喊了几声,“你带赵小姐去二楼换件衣裳。”
叫做宋妈的姨娘走进来,袭安也不推脱,向季泽宇笑笑,上楼去了。在楼梯上的时候她回想着他嘴里吐出的那个名字,有些怔忪。
【3】
“这个辰光二太太应该在阳台看书的。”宋妈在前面带路,袭安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她倒真没在意季泽宇还有一房姨太太的。这怨不得她,季先生是很少带这位姨太太出去应酬的。
姨娘旋开了门,脚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一点声息都没有。袭安跟着进了屋,当头一眼就见着紫檀木打的巨大书橱依着墙壁,里面满满地摆放了各式书册。姨娘径自走到落地玻璃边,将随风舞动的纱窗撩起个小缝,朝外面瞅了眼,回头朝袭安笑着轻声道:“可不是真在这里——不过睡着了。”袭安顺着那细缝望出去,繁密的枝条遮了大半的阳台,大片的阴影下一张靠背藤椅,穿着月白色短旗袍的女人右手搭着腹,左手软软地滑在靠手上,放在腿上的书,那书页正随了凉风微微地翻动。
宋妈轻声细气地走过去,俯下身拍拍她的肩。袭安站在门边,听着她惺忪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来。
“唔……”她错过宋妈的身体看向门边的袭安,懒洋洋的样子似极慵懒的猫。见袭安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人也清醒了。
“先生让赵小姐来换身二太太的衣裳。”
清瑞一下注意到袭安肩头打湿的布料,又上下看了看袭安的洋裙,面色渐渐恢复,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赵小姐,我不穿洋装的……旗袍你喜欢么?”
袭安弯了下眼睛:“麻烦二太太了。”
清瑞回应般地也笑笑,进屋开了衣柜。满柜子的各式旗袍争先恐后地跃进眼帘。纤长的手指在里面来回拨弄,她回头看袭安:“也不晓得赵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她带着笑,却并不浓,那笑意象是旧时化在丝帕上的胭脂,一点痕迹,越化开便越淡。
“二太太觉得哪件合适?”袭安走动几步,站在清瑞身后,看她的手指停在一件朱砂红的高开叉旗袍上,眼光又在袭安身上比了比,这才抽出来:“赵小姐皮肤白,气质洋派,穿素色的反倒不协调……”她的目光落在旗袍上:“只不知道合不合体,是按着我的身量做的。”
袭安接过来,当着清瑞的面开始脱衣服。被窗帘遮去日光的屋里稍显灰暗,她腴白的身体象是夜明珠,莹润而有光泽。她慢慢地褪下丝袜,桃花一般的眼睛斜乜向清瑞,正撞进她瑰泽的眼眸,清瑞快速移开了视线。
袭安闷笑着穿上旗袍,弯腰去拨下摆。她只比清瑞略高挑,一袭旖旎的朱砂裹住她曼妙的身型,倒真是合适的。
清瑞才刚想开口就被袭安截断:“二太太可以称呼我袭安。”
清瑞坐在沙发上,垂头侧脸拨弄桌上的电话线,不说话了。从袭安的方向刚好看到她弧度轻扬的唇线,良久,袭安理了理稍显凌乱的头发:“二太太的名字,是很好听的。”她的声音带了一点沙哑,流水一样低低传进清瑞耳里。清瑞正视她,脸皮轻微动了动,起身重新回了阳台,躺在藤椅上,不再理会袭安了。
姨娘收拾了袭安换下的裙子,拿袋子装好,在袭安下楼的时候交给了她。
林秋同正站在楼梯口,见袭安下楼来,压低了声音凑上去道:“见到了吧?”
“什么?”袭安下意识的反问一句,又马上领悟过来:“你是说二太太?”
林秋同朝楼上努努嘴,点着头道:“这才是季先生心尖上的人呢——前面那个,在外面撑着场面罢了。”
袭安扫了林秋同一眼,冷笑道:“林伯伯对季先生的私事倒知道的不少。”
林秋同老实巴交地擦了擦汗,转移话题道:“季先生前面还有些事,今天怕是没机会跟大小姐好好聊了。”
袭安扬了一边眉毛,踩着高跟鞋出门,走几步又抬头,看到阳台上面那一方月白,嘴边就化开意义不明的笑来。
袭安端庄地坐在酒席上,几次都注意到季泽宇若有若无投过来的目光。她假装并不曾见,小声与身边的太太小姐们说笑,一场饭吃到九点多钟,这才散了。
林秋同要送她回去,叫她拒绝了。也没跟季先生告辞,一个人踏入弥散的夜色里。喊了黄包车,在街边看到有卖馄饨的,买了碗带回去给袭平当宵夜。
她在街角付钱下了车。酒席上喝了酒,虽然不多,但现在酒气上来,双颊酡红。她一边慢慢踱着,一边去酒气。及近了才发现街口一排外国兵,枪械齐刷刷地抵着地面,军用吉普就停在弄堂口。她吃一惊,酒就醒了。
袭平站在过街楼下,看到袭安的身影,快步过来拉住了她:“姐!”
袭安眯眼看看楼上窗户里漏出的黄光,苦笑着甩甩头,将馄饨并着脏污的裙子一起给了袭平,理了理旗袍和头发,孔雀一般走了进去。
【4】
门打开的时候袭安觉得眼睛前面有些发花。那个人正对着卧房的门坐在沙发上,右腿搭着左腿,双手交叠了放在胸前,目光从下面斜斜地觑向开门的袭安,邪挑起唇角,发了声很轻的拟声词出来。
袭安面不改色地关门走进来,重重倒在床上,拢了被子就往头上遮。
“住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嗯?”她说话了,字正腔圆的中国话里是掩饰不去的戏谑。袭安在床上挪了挪,不动了。
“不热么?”她又开口,好整以暇地换了左腿搭上右腿。
袭安在被子下剧烈地抖起来,突地掀开被子恶狠狠地瞪着那人:“你管不着!”
她曾经说她的脸上有最为协调的颜色,金黄的头发、碧蓝的眼珠、红艳的嘴唇、细小洁白的牙齿,本来应该是娇艳到极致的,却偏偏永远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袭安的胸快速起伏着,有些气恼地扯下发带散了一头的卷发。
“嘿、嘿,小CHERRY你穿红色最好看了。”她顿一顿,又说:“不对……什么也不穿的时候最好看。”说着张大嘴无声地笑起来。
袭安一枕头扔过去,随后指了大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