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还定在我们那次吃的那家火锅，只不过他要了个包房。

我们两个，坐在大包房里，还真有点不习惯。于是，我试探性地问他：“何局长，就咱们两个吗？”

他严肃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对于他的严肃，我更是有点儿不习惯，看得出来，他是想告诉我一件更严肃的事情。可是我们之间又能有什么交集呢，我只不过在他的单位里面做过几天，只不过被他关注过几次，虽然觉得这个人不错，但我们，确实没有什么更多的交集。

菜一件件上来，没要火锅，都是炒菜。

何局长开了一瓶酒，我看到，他给我倒酒时，手有些发抖。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让这个五十多岁的领导手发抖，按道理说，他这个职位已经完全可以忽视一些事情，除非纪委查他或是他自己有什么经济问题，但据我所知，这个何局长虽然不能称得上完全两袖清风，但人很正直，也义气，也不贪财。

我突然有点儿被自己对他的感觉感动了。

他举起杯，对我说：“若阳，干了这杯。”

他一向喊我小马，突然间改了称呼，让我觉得有些不适应。

酒果然是好酒，喝下去，满口绵柔，不像昨天晚上跟公司副总喝的那个白酒，辣口烧心。

我跟着他吃菜，一句话也不问他喊我来的目的。

那个时候，狡猾的我已经知道，主动与被动之间的区别就是谁先开口，而把握先机的要求就是静等着对方提条件。

酒一共喝下了三杯，第三杯，何局被呛到了，一阵猛咳之后，歉意地对我点头。

然后，他从钱包里面，掏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郑重地对我说：“你看看这个。”

看到那张照片之后，我惊呆了。

我手头有一张和这张照片有点相似的照片，那是我能记事起的第一张照片。

黑白照片，是八十年代流行的三寸照片，上面，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玩具，瞪着黑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后面还有一个天安门的背景。

我看着照片中的男孩，男孩也看着我，突然，我第一次见到大海时的情形，又出现在感觉里面。

这个男孩，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不对，我肯定没有见过。

可是这种熟悉的感觉，那样强烈。

何局长仔细地看着我，又改变了称呼：“孩子，是不是很熟悉，这是我一个朋友交给我的照片，这是他当年送给别人的孩子，送走时才三岁，我觉得，这个孩子就是你。”

何局直截了当的话，若换做了别的一个人听，听完了也就当一个笑话，一个玩笑，甚至是觉得自己在看电视剧。

但是，放到我这里，却如同惊雷一般。

这才是我来到这个城市最大的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李二狗我也没有说，我只说虽然我辍学了，但好歹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所以那个小村不是我长久所要呆的地方。

我记得当时，李二狗哼了一声说：“你就没那个命。”

此时的他，或是已经忘记了我们两个在那次打架时说的一句话。正是那句话，让我的心里从此有了沉沉的心事。一个男人的心事。

那是三年级，放学后，不知什么原因，我和李二狗打了起来，打着打着，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告诉你阳猫子，你不是亲生的！”

那时，这是句非常侮辱人的话，我听了这话，更加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他落荒而逃之时，又不忘记补上一句：“不是骂你，我听我妈说的，你三岁时从外村抱过来的，你回家问问你爹妈吧。”

正是这一句话，让我心里有了心事。那天的夕阳那么红，我也是那一刻起，第一次有了心事。

我没敢问爹妈，当时父亲是个酒鬼，喝完了酒瞪起眼睛来很吓人，而且喜欢摔东西。

虽然没问题，但我却留心身边的人起来。终于有一天，我跟在两个农村妇女身后，听到了两三句关于我的对话，其中一个说起了长相，另一个接了一句，一看就不是亲生的。

那时我才开始观察我与弟弟的长相，确实不同，我鼻子高，眼睛大，但弟弟却是塌鼻子，小眼睛和大嘴巴，这长相随父亲，而且刚刚两岁的妹妹和襁褓中的弟弟，这种长相也十分突出。

初中之时，我已经从村里颇有心机地收集了许许多多的闲言碎语，无可否认，农村妇女的信息量堪比一个图书馆，我时常跟在她们身后，或是在他们洗衣时在村东河流的对面钓鱼，我隐藏起来，也知道了不少秘密，比如李二狗的老爸，跟外村一个女人好过一段时间，然后被老婆发现，堵在了村头的小机井房里，老婆的一把菜刀差点把他传宗接代的东西给砍了，那个时候还没有李二狗。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深为李二狗庆幸，因为他还不知道家里的菜刀和他有过这么一段过节。

但很多消息，我觉得没必要记。我要听的，是关于我的消息。

果然，我从农村妇女这个信息大宝库里面，筛选到了关于我的很多消息。当时我给这些信息做了个形容，那就是字字惊心，然后一点一点坚定了我的信心。

谁也不知道，我颇有心事地从她们身边路过，目的就是能听到一丁半点的关于我的身世。

这些话，陆续穿起来，就形成了一个准确的信息，我确实不是父母亲生的，三岁时从外面抱来，来的时候穿得干干净净，父母领养了我之后，本来不会生育的他们迅速就添了弟弟妹妹。

但是，父母对我一直很好，一点也不像别人口中所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等。

这个秘密，是支持我来到市里寻找的最大的动力，因为那些信息中，有提到了这个城市，也隐约提到了，那个送我过来的人，就是这个城市的人。

所以，何局长的照片递过来之后，我内心的惊讶，可想而知。

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不能这么快就承认，我抬起头，对他笑着说：“何局长，这是开玩笑吧。”

他看着我，轻轻地说：“孩子，别瞒了，叔叔都看出来了。”

一句话，让我突然想哭，这冲动，缘于这些年孤单的委屈。

可是我忍着，没有哭出来，这个时候，这个惊喜与突然双双降临的时刻，这个我以为要费尽周折却得来毫不费力的时刻，我竟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