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要在床上躺一阵子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一想到这个就不住地唉声叹气。我知道他一方面怕花工头的钱,另一方面怕不能赚钱,这样儿子的学费就成问题了。一说起他的儿子,老王就骄傲的要命,但是死活不让我们通知他。老王的儿子暑假也没有回家,听老王说他找了个家教的工作,正干得有滋有味。不让通知就算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理解老王的心情,好的是虽然是骨折,但不是难病,安心静养就好了。
老王说医院的饭菜太贵,每天让我出去随便买点什么,爷俩将就着对付。在伺候老王的日子里,我也越来越想念我的父母,不知道他们当初为了我的学费受了多少委屈,想来也是在烈日之下搬砖砌瓦过,在霪雨包裹中肩挑背扛过。我忍不住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妈妈接了直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她说她知道现在外面的工作不好找,实在不行就回家了,至少家里饿不着。我听了心里有些发酸,忙说我现在还在那家企业工作,老板人很和善,我过得很好,还刚领了工资,不用操心。
妈妈和我闲聊了几句,说前村的谁谁也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现在和他爸爸一天到晚出去揽点木匠活干,村后的其华也出狱了,现在在家卖烧饼,我的小学同学办了劳务输出,去日本了。我努力和妈妈聊些家常,却忍不住鼻子里泛起的一股股酸意直冲脑门,就赶快敷衍两句挂断了事。
妈妈说的几个人,我都认识,大家都已长大了,不管是好是坏,都有了自己的活法。
回到医院时,我的情绪仍有些伤感,王叔大概能懂我的意思,他象一个慈爱的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说没有过不去的坎。我听了点头称是,就打来水帮他洗头。
老王在医院里干躺着不用干活,虽然脸上仍是沟壑纵横,皮肤折绉的象被谁揉坏了又扯开的沙网,但是气色则好了许多,黑黑的脸庞上有了难得一见的酡红。我脑海里想着理发室的女孩给人洗头时的三挠四按,自己也琢磨好好学学,得空就给老王按按舒舒心。老王高兴得直夸我聪明,以后别搬砖了,出去做个按摩大师肯定大赚特赚。
我嘿嘿笑了,看着盆子里黑黑的水,再看看老王越来越干净,也越来越露出真面目的皓首白发,心里不禁更乐。这个老王啊,一把年纪了,还不忘去染个发,爱美之心活到老美到老。
我把脏水端出病房跑到公共水房里撒了,回来时看见医生又来查房。
医生每天例行公事的来查房,在床头病历卡上留下说不上是龙飞凤舞还是野鸡捉食的签名,然后再面无表情地离开。每次医生走后,老王就要焦躁一会,我总是安慰他,别担心,王叔,工人天天做活,体质好恢复快,更何况我们是农民工。
这次医生跑得没那么快,他在病历卡上又练完一次签名后,半是责问半是自语道:“你怎么恢复得这么慢?一个精壮的劳动力怎么回事啊,都一个多星期了。”我一听,心想,得,又碰到个赤脚郎中,连骨折的人需要卧床一百天都没听说过。
“明天再去做一下体检。”医生说完这句话后就走了。
“又想借着体检的名义理直气壮地骗我们的钱啊”我咕哝一句,一看王叔在发呆。哎,他大概又在心疼钱了。
第二天,王叔死活不肯去体检,又是工头说了半天的话,他才让我搀扶着去挨宰。我带着厌恶的心情,挨到了中午才陪王叔在各科室转了一遍。我和老王刚回病房不一会,工头和医生一脸凝重地进来了。我一看这架式,心想坏了,莫不是又查出别的什么毛病来了?
“老王,你今年多大了啊?”工头问。
“四十六岁啊,我算晚婚,孩子才二十。”老王回答。
“我只问你的年纪”工头神色凝重的吓人“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多大岁数了?”
“你看我这脸,难不成我还谎报年龄,是童工?”老王开着并不可笑的笑话。
“你应该在七十岁左右。”医生不练龙飞凤舞,练信口开河了。
“呵呵,医生,你哪个学校毕业的?”我实在按捺不住,非要揭一下他的老底。
“老王,我们也认识有一段时间了,你为什么要骗我啊?”工头不理会我对医生的自作聪明,他着着老王的眼神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心痛。
我有点象身高丈二的和尚了。
“你的身份证是假的”工头看老王沉默着不开口,摊牌了。
“呜呜”老王突然象个孩子一样,掩面哭了起来。我没有被他露出的童贞欺骗,赶紧站起来离他远点。看着他花白的头发随着哭声象冬日北风凌虐下的枯草在萧瑟地摆动,我下意识地按住了手机,他是什么人?一个掩藏多年的逃犯?手上有几条人命?我是不是该报警?
“老王,为什么?”工头看着老王在痛哭,口气温和了起来。
“大,大兄弟啊”老王边抹着泪,边哽咽着说:“我今年,整七十了。医生,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我倒抽一口凉气,后背的寒毛根根直立。
“老王,别哭了,我们在一起也快两年了。我了解你的为人,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工头说。
老王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讲述了一个我想把大学千刀万刮的故事。
老王和工头一样,也是来自苏北贫困地区的人,一个生在丹顶鹤的故乡,一个长在龙虾横行的所在。老王不是老王,而是王老,他今年确实七十岁了。他更不是什么杀人犯,而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退体小学校长。那他口里所说的儿子自然也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孙子。老王一生教书,可谓桃李满天下,但不幸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却英年早逝。儿子死了,老王刚白发人送完黑发人,儿媳就不辞而别。老王夫妇哭过怒过后,养起了五岁的孙子。老王虽是教书出身,但是架不住隔代亲的溺爱,所以孙子的功课也不是很好,去年中学毕业,什么大学都没有考上,老王舍不得孙子早早出来工作,就花了大半辈子积蓄把孙子送进了我们学校。老王虽是退休教师,有些退休工资,但那吃饭还算勉强,说到交学费就有些贻笑大方了。老王把钱给孙子交了学费后,就空空如也。他这个人又一辈子强势,低下头弯不下腰,所以日子就过得极其艰难。老王和老伴一商量,出来找活干吧。给孩子做家教,人家嫌他人老知识也不新,进公司,他又对现代商业一窍不通,尤其是他还有个要命的年龄。老王折腾了一圈后,深感自己的岁数挡住了孙子的财路,一咬牙就去染了个发,造了个假身份证。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后,老王顺利地在工头的手下做起了搬砖工。
老王说完的时候,屋子里静得可怕,我的泪水已让不我看不清面前的东西。我擦了一把眼泪,看见工头的泪水挂在脸上,连一向喜欢不形于色的医生也双眼通红。
“老王……”工头叫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王叔”我抱着老王嚎啕了起来,紧接着屋子里响起了其他病友的啜泣声。
“没事,孩子,大家不要哭。”老王这时倒是平静了,但是他一开口,我们的哭声更大了。
“好好休息吧,老先生。”医生说着掏出两百元钱放在老王的床上,然后转身离去。
“王叔,我刚才,刚才还……”我说不下去了,任泪水冲刷我肮脏的心灵。
老王回家了,他的老伴委托一个年轻的邻居把他接回了老家。老王是不想走的,他倔强地拄着拐杖,眼里饱含泪水长时间地看着工头。
我知道他想留下,因为他的孙子还在上大学,还需要高昂的学费去美化他华而不实的面子。他曾经是校长,一个标准的读书人,他不需要钱,却需要名,他需要一个上过大学的孙子来支撑起他最后的荣耀。也因为他是校长,是一个读书人,所以他知道滴恩泉报的道理,明白不拖累人有时就是最好的报答,所以他只能定定地站着,尽管他的内心里是千百个意愿放下虚伪的自尊,去赢取实惠的生存。但,他曾是校长,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所以他能给我们留下的只是心酸的背影和宁折不弯的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