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里桥下有桨声诶乃,把调子断得断续得续勾得人情不自禁地往近处凑,为了听得分明。可是再近了,还是听不明白,除了更清楚地看到月光下她的手腕白如霜雪,侧影单薄,仿佛不胜其寒。她大概是看出来我听不懂,就解释:这是越剧《西厢记》里琴心一折,写莺莺隔墙听琴的一番心理活动。这话我听懂了,可我还是听不明白她唱的是什么,虽然怪好听,但一句一句都象外国语。她问:你家是哪的?我说:祖藉浙江,不过从小在重庆长大。她说,那难怪了,一般男生,都听不得越剧,你这还算好,至少还说一句,听得好听。可不是,我妈是个戏迷,天天听《红楼梦》、《梁祝》调子熟,就是不懂。不过,那些唱片里唱的,可都没我今晚听过的好听。
余容后两眼在暗夜里一亮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然而她问出这一句的时候,我心里也突了一下。反常即为妖。我一向最讨厌唧唧歪歪的戏曲。这口味怎么突然变了?
余容后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
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
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
莫不是那梵王宫殿夜鸣钟。
我这里潜身听声在墙东,
却原来西厢的人儿理丝桐。
他不做铁骑刀枪把壮声冗,
他不效缑山鹤唳空,
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
他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
他思已穷恨未穷,
都只为娇鸾雏凤失雌雄。
他曲未终我意已通,
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
感怀一曲断肠夜,
知音千古此心同,
尽在不言中。
其实我那时候心猿意马,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也根本不记得她说的这些唱词。可是,在离她而去之后,在难耐的思念里,我开始到处翻腾她曾留给我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去复习那曾经拥有过的时刻,才翻到她曾一字一句告诉过我的词句。我终于知道了,初遇之时,她所传递给我的信息,就象预言,更象诅咒,在初遇之时,已经把后文预告完毕。我在那样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晚,在相似的音调里,痛得蜷起身子来,直至痛到麻木,沉沉睡去。
那一夜我梦到了母亲,我很久没梦到我母亲了,她的故乡是河道纵横的水乡。好象是小时候我跟她回老家,夏天满湖的荷花,她摘菱角剥给我吃,穿着藕荷色的掐腰小褂。背景的声音就是这样听不懂词儿的小调。我喊:妈妈――,妈妈转过身,却是另一张脸。我在梦里窃笑,这明明是窜了场了。醒来之后突然想起来,那件褂子是外婆穿过的,小时候她给我看过。而那张脸,是余容后的。
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是什么清纯小男生,该胡闹的时候都胡闹过,打架,泡妞,打游戏。老在一块儿玩的一群人里,有一个比我们高一年级的女生长得很漂亮,长腿,细腰,自来卷的头发,象西方油画里的拉菲尔女郎,很多人迷她,我也不例外。不知为什么她对我另眼相看,我一方面被荷尔蒙冲得一头热血,另一方面,也被其它人鼓励着,似懂非懂地谈着恋爱,牵过手,打过啵,上了床,可是临入港那会儿,没控制住自己……我被鄙视了,试图重新寻找机会,证实我的能力,可是她没在给我机会。这让我很郁闷,充满了挫败感。而紧接而来的变故,让我来不及重振旗鼓,再一次跌入更深的深渊。
我母亲是个水乡女子,苗条,纤瘦。我以为江浙那一带的女人,长得都那样。可事实上,也许不是水土的原因,还因为得了病。母亲的病得得很蹊跷,一天夜里她上洗手间摔了一跌,后来就一直觉得身上疼,但查了很多次,都没查出什么问题。后来父亲趁出差的时候,把她带到北京查了一次,查出来是癌症晚期。母亲查出生病来到去世,不到一个月。这事发生得如此仓促,我甚至来不及悲痛。但是更大的伤痛还在后头,母亲去世不到半年,父亲在他的战友同事们张罗下,就开始找起对象来。
我们家是传统的军人家庭,父亲在外面忙工作,母亲张罗家务,她原本是个老师,后来因为父亲的职务一步步升高,她就提前病退在家里伺候父亲。父亲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全在办公室泡着,压根没什么时间给母亲,更别提什么温存。我姐嫁出去之后,我妈就更寂寞。我那时候是个愣小子,哪有那心思去讨母亲开心?后来我想,母亲也许就是被我们冷落成病的。我不反对父亲找对象,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只是看不得旧人刚刚挪窝,他就迫不及待地张罗过新生活,如此豪不掩饰,如此凉薄。而我意识到,我身上也同样流着这样凉薄的血脉,这让我更加愤懑。我恨我自己的同时,更加恨他,于是我斩钉截钉地反出家门,入了军门。
俞欢曾感慨过我前后变化之巨,他的原话是,齐政这小子,从罗马式的骄奢淫逸,突然翻转成斯巴达克式的艰苦朴素,成为全体老头子拿来训自己儿子的活榜样,这让我们怎么活啊他。
郁达夫曾说过一些鲁迅先生的八卦,说他三九寒天,不穿棉裤,是为了压制自己的性欲,使自己的身体麻木而失去知觉。俞欢这个最不爱读书的家伙,读的就是这些不着五六的花絮。自从他看到这一段之后,就经常拿这个取笑我,认为我跑五公里,过苦行僧一般的生活,都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我没法跟他理论,这玩意儿,越理论越纠缠不清。我不能跟他说,我的远大理想,这会让他嗤之以鼻。他会混到革命队伍里来,是因为他没有更好的去处,部队里领导的能量,有时候没有外头想象的那么无所不能。也只能在有限的体系内,给自己的后辈一点好处。真正能量大的主,都不会在部队里呆着。他的想法是,先找个窝占着,然后瞅机会去占更好的窝。他不能想象,我竟然会以从军做为我的终极梦想。军旅情结这个东西,是说不清楚的。有一些人,会天生跟某种职业相契合。我原本不喜欢部队,然而,在我在部队里摸爬滚打近十年之后,我一再明晰自己终极目标:我是个军人,天生的军人,而且一定是一名出色的优异的军人。我的骨头缝里都刻着军人,两个字。所以每当我的同伴们和同事们抱怨他们的军旅生涯时,我保持沉默。
我再次碰到俞欢的时候,不经意中打听了几句余容后。把俞欢的八卦天性激发着了。他简直可以称作大喜过望:嗨,老齐啊,你总算开始有点人气了。我以为你会在沉默中变态呢!没问题,哥们我虽然习惯于为了美女插朋友两刀,可那一位,咱绝对替你搞定。他在那里活蹦乱跳地约他的妞,并且豪不掩饰地取笑我:哎呀老齐啊,你喜欢的咋是这么一款呢。瞧我们家伊梅,饱满多汁,水蜜桃似的。你咋喜欢青杏似的酸不拉叽这一款?我装作翻书,懒得理他。
我以为这个损友能有什么高招,没想到他在宾馆开了个房间,说是打双扣。他脑子进水了,谁有这么大本事,打得了一晚上双扣?进屋的时候,他一直朝我挤眉弄眼,要是两个女生不在跟前,我肯定把他摁到抽水马桶里,给他醒醒神。然而除了我,大家好象都落落大方,相形之下,倒显得我多么心思龌龊。既如此,我也既来之,则安之。
果不其然,打到午夜,俞欢已经叫嚣着吃不消了,可是又不肯送伊梅回去。蹉商来蹉商去,决定再开一个房间,让两个姑娘睡。然后俞欢笑嘻嘻地跟余容后申请:借用两分钟,两分钟。两人粘在一起,腻歪到隔壁去了。
这样过了许久,也没见俞欢出来。余容后先是看电视,遥控器摁得跟走马灯似的,我跟余容后还没熟悉到无话不谈的程度,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话,另外找话说,又显得我多么上杆子,于是我也跟着无所事事地看电视杀时间。她开始坐立不安地看门口,后来就嘀咕了起来:怎么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