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山背后突然升起一个白色云团,云团飞快地扩大,升腾着,就像揭开一个巨大的蒸笼,灰白色雾团,翻滚着冲向天空,片刻时间,雾团突然变成了满天浓云,太阳被淹没了,整个天空仿佛变成了一座墨黑的海洋。浓云疯狂地翻滚,奔腾,有如暴发卷起大海的波涛,整个天地仿佛撕开了夜的帷幕。不远处的连绵山峦,却又透出一丝天光——白森森的,仿佛黑森林的夜晚看到一个闪亮的眼睛。这时,云海里,已经响起了阵阵雷鸣,仿佛一个石滚在楼板上不住滚动,又像在进行一场炮战。闪电有如被撕碎的旗帜,在执着地飘扬。突然,仿佛近在耳边,“咔嚓嚓”一声脆响,随即,呼呼的风声和瓢泼般的雨声,翻江倒海般扑向大地,整个天地发出一片狂涛。梁平和李谅山从雨中跑到一道桥,才知道回到麦桥村了。梁平忽然大吃一惊,说:“蓝制服叔叔骗我们啦!李谅山也大声说:“怎么回来了?”梁平问:“怎么办?”……
梁平落汤鸡似的回到家里,奶奶从昏迷中醒过来,一见梁平,忽然翻身坐起,伸开干瘦的手臂,死死把他搂住,仿佛梁家这根独苗,从此被牢牢抱住了那样。她笑了,接着,她又哭了。梁平没有哭,仿佛经过这场暴风雨的洗礼,他懂事了许多。他那一头湿乎乎的,老抱鸡似的头发倚在奶奶的胸上遗憾的说:“我没有找到共党……下次再找吧……“奶奶撩起衣襟,印一印眼眶的泪水,随口说道:“是的,好平平,下次再找吧。” ……话才出口,立刻又后悔地砸砸嘴。
过了两个晚上,黄昏时候,麻二和尚来了。小牙狗只‘旺旺’叫了两声就停住了。麻二和尚还在院子里就很兴奋似的把一双大手搓得‘沙沙’响。说道:“桂华嫂子,桂华兄弟还没回来?”周郁在厨房门口回答说:“他麻二叔来了,进屋吧,桂华他刚下工回来到后桔园去了,今天下了冰雹,他看看去。”“没事。” ……麻二和尚的话还没说完,梁桂华踏进了厨房后门说:“麻兄弟来了?”麻二接过周郁递过来的小板凳才在门旁坐下,便说:“外面坐吧。”说着顺手拿起小板凳跨出门去。
梁桂华连忙拿了小板凳顺手带着水烟筒,坐到山门外的桔树下去了。麻二和尚一边咕噜噜吸水烟,一边眨眼睛,心里仿佛在跳动着一件很高兴的事。吸了一口烟才要开口说什么,他忽然掐灭纸楣把烟筒依着凳腿放下说:“准备走吧。”他用嘴朝北面的小路翘了一下说:“他来了。”话音才落,曾一老倌晃着胳膊走了过来,鞋底在沙地上‘沙沙’地发响,没有像平常那样大声说笑,却小声笑骂道:“娘卖皮的麻二和尚跟得好快!像是哑獐子变的!” ……“我走先一步来约桂华,让你给老婆子洗了碗筷再走,唉,真是好心不讨好报。。。。。。”他边走边开着玩笑,梁桂华把小凳和烟筒送进屋里去,很快就撵上了他们,顺着大路朝张家塘满二仙家走去。
有时候,他们便到梁家湾来,除了满二仙,曾一老倌,麻二和尚以外,后来还有肖四老倌也常来,往往要到很晚才回去。他们聚到一块,可是快活极了。说话声音都不高,像是约好了似的,都把声音放的很低,好像嗓门高了要纳税。但是他们都喜欢说笑话,讲些新鲜事,还有什么狗扯羊皮的事也说。这时候,可把梁平乐坏了,因为他看到麻二和尚只要一开口说话就眨眼睛,要是遇到高兴的事,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眨得飞快,就像秋风吹动闪烁的秋波那样,梁平一见就想笑。他还看到满二仙在说话的时候,鼻孔里一撮黑毛,老是不住地动着,就像一截子老鼠尾巴在外面进也进不去那样。梁平把看到的这些都详详细细告诉他奶奶,还绘声绘色地模仿着麻二和尚边说话边眨眼睛的神态,把奶奶笑得直擦口水。不过,梁平很喜欢他们,因为只要他们来了,整个梁家湾的空气都叫人觉得活泼而热烈,有时还能听到讲故事。有一次,曾四老倌,曾一老倌和麻二和尚都来了,就满二仙没有来;由梁桂华陪着,大家都拿小板凳坐在院中间的桔树下喝茶水,吃着自制桔饼和炒红薯片。
麻二和尚在吸水烟,因为水烟筒才到河里洗过(水烟筒久了不洗,会特别呛人),掏空了烟道,也换了干净水,吸起来不是“咕噜噜噜”像鼻子塞了那样难受,而是“咕啦咕啦”响得很愉快。麻二和尚吸得上了瘾,“咕啦咕啦”总没个完,仿佛他不吃桔饼,红薯片也决不后悔。可是曾一老倌的烟瘾上来了,便说:“二和尚,咕啦啦,咕啦啦,咕啦你吴三老娘的丨奶丨头去吧。”他的话才落音,手一伸,就像鸡啄食那样把水烟筒轻巧地抓了过来。又说闲不住了就讲点故事给梁平侄子听听,麻二和尚耍赖说:“哎呀,我没带来呀。”“没带来?”曾一老倌笑骂道:“娘卖皮的,你脸上的麻眼带来了没有?讲!” ……麻二和尚没法了,“讲就讲,
从前,有个老财对人特别苛刻,到他家做帮工的人,必须答应两个条件。什么条件呢?一直喝稀饭,不准吃饭;一天干两天的活。人们谁都恨他,只愁没个好办法治一治他。一天,又一个帮工上门了。老财说:“你一天能干两天活吗?”“能”!“喝稀粥还是要吃饭?”“只喝水。”“好!”“这下就定了”。财主高兴的不行,接着说道:“你擅长干什么活?”“五谷耕耘,蔬菜瓜果样样都还可以……”精明的老财不完全相信,便悄悄观察了几天。果然一点不错,新来的帮工光喝水不吃饭,一天还能干两天的活。几天过去,老财放心了。一天,老财让他去耕地,早饭时,他喝过三大碗水,扛着木犁赶着头大水牛下地啦。旁人一天只能耕二亩,他头一天就耕了五亩。老财一见,乐得嘴角都笑到耳根上去了。可是耕到第四天,打水牛动不了啦,躺在大院里,一动也不动。到了第五天,大水牛死了。老财问是什么原因,帮工说:“不知道。”“为什么肚子鼓得跟吹了气?”“不是,肚里是水。”“难道大水牛每天也喝水吗?”“老爷,人都喝水,还有饭给它吃吗?”老爷也不好责怪帮工,只好伤心伤意地守着大水牛哭。帮工一看这情形心里冒出个主意来,拔腿就往外跑。他跑到老财的姐姐家啦,妹妹家啦,以及老财的三亲六友家说:“哎呀,了不得啦,我家老爷好伤心呀,整整哭了一天。” ……送信的有意,听信的有情。特别是老财的女儿们只当她老娘死了,于是风风火火地一声妈一声娘地哭着奔丧来了。“我的娘,你怎么死了呀!……我的妈呀,早两天你还好好的呀……”她们一边哭,一边跳,哭进山门一看老财正在哭那院中间躺着的死水牛……
又过了两天。麻二和尚,曾一老倌,肖四老倌和满二仙几个天刚刚黑就到梁家湾来了。梁桂华搬出小板凳和他们坐在山门外的桔树下咕噜噜说着话,也咕噜噜吸水烟。梁平想去听他们讲故事,但他的脚步才跨出山门,他们说的话的咕噜声就停住了。梁平很奇怪,挨着墙根蹲下来。梁桂华小声说:“平儿,大人说话小孩不要听,快睡去。梁平转过身,梁桂华又说:“平儿,过来,再过来。”黑暗中他抬了下手,就像蝙蝠忽闪了一下翅膀。“你曾一大叔,二仙大叔,二和尚和肖四老倌大叔常来我家的事,别和外人说,记住了吗?嗯,一定要记好,去吧。”梁平回到屋里要上床睡觉了。他的小床设在奶奶的侧屋里,床头连着奶奶的床头。奶奶还没有睡,她还坐在纺车跟前嗡嗡地纺纱线,桐油灯搁在奶奶身后的条桌上。奶奶是不要光亮可以纺线的,老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嗡嗡嗡’。梁平忽然问道:“奶奶,满二仙大叔他们说话为什么不让我听呢?”奶奶的纺车‘嗡嗡’声忽然停止,就像一个寻巣的马蜂忽然找到了窝。她神情严肃地说:“大人们不让听的事,就不要听,不让说的话,就不要往外说。记好了,嗯?” ……“记住了。”梁平懂事地说,虽然一点也不懂。梁平已经上床躺下了,猛一下躺到竹垫上,觉得全身都很凉爽,但只一会儿,竹垫上也是热烘烘。梁平便又问道:“奶奶,你纺线织布吗?”“嗯”。“织布做衣服吗?”“还要拿布换米吗?”“嗯。”“奶奶,你为什么老是说‘嗯’?为什么我家只有一亩八分田也是‘嗯’吗,我家有五亩田就好了,我和我爹种上早稻,晚稻,还有果园,还有红薯……奶奶,你就不要天天让纺车‘嗡嗡’ ……像个大土蜂绕着屋梁飞……”梁平说话声慢慢变成了自言自语,接着又变成了奶奶的纺车和他爹的嘱咐声,他的棱角分明的小嘴唇流露着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