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正也和哥哥一样,在隔壁喝了一会地瓜酒。他看着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马桂都披红带绿了,越喝越觉得不是滋味,最后索性跑回自己屋里和哥哥比赛在床上烙煎饼。阳正的姑娘,几年前就三媒六妁地定好了。因为哥哥那时正风光着,一时半会还不想结婚,身为弟弟,阳正也只好敢怒不敢言地在村里和光棍鳏夫们为伍。好不容易哥哥一无所有地回来了,那些以前把家里门槛都踏得奄奄一息的媒人都干脆利落地吹灯拔蜡,一个个退避三舍似还嫌不够。现在就算哥哥想结婚,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嫂子。自己对那些白眼媒婆虽然愤懑不已,可哥哥自己却若无其事的样子,整日在城里乡间地乱转。非但如此,他还大言不惭地在父亲面前吹牛,以前有人对我垂涎三尺,今后照样有人对我三叩九拜。他私下问哥哥以后什么打算,刚回来的哥哥显然还没有适应农村的生活,很直接地告诉弟弟,暂时还没有想到。阳正心下一惊,那自己的婚事岂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搞不好,直接把牛头马面给等来了。但长兄若父,阳正心里就算苦闷,表面上还得把哥哥当神明一样奉着。吹牛也是要资本的。还好哥哥并非泥脚巨人,回来没多久,又是投机倒把贩苹果,又是偷偷摸摸挖水晶,没三个月俨然就有了村上首富的嫌疑。朝正的担心也就跟着消弥了。他不担心牛头马面催逼没几天,又开始害怕些那些对哥哥似是而非的不利传言“李朝正那小子是小偷”“李朝正投机倒把”。后来,阳正发觉听来听去总是那几句在翻过来掉过去,自己也就无所谓了,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学几句回来说给哥哥听。哥哥听了,说了句“谁能人后不说人,谁能人后不被说”,就和弟弟俩开怀大笑了起来。有了钱,李朝正的胆气不是一般地壮。算了,算了,我不入地狱总不能推着哥哥入,阳正安慰了自己几句,拉过床单盖在肚上准备在梦中一亲自己姑娘的芳泽。
那面阳正想得开了,这面李朝正还在不懈地翻滚,如果床是鏊子,人是煎饼,那就是铁打的也该被烤化了。
当务之急得先把房子盖好,连老虎想洞房花烛都得先圈块地占个洞的,贪图享受的人类就更不用说了。目前手头所剩的钱,想住个宽敞的雕梁画栋已不可能了,但对付几间体面的半砖房还是没有问题的。至于自行车缝纫机之类可有可无的东西,只能以后再说了,毕竟这里是晶都县不是北京市。李朝正打定了主意,就不再折磨那张可怜的老床,安静地躺着。
月初时分,窗外漆黑一片,只有攀枝附杆的牵牛花香顺着窗格徐徐地飘落进来。那一阵阵带着芬芬气息的幽香,潜移默化中细腻柔顺了五腑六脏,皲染熨帖了七情六欲。
心思澄明之下,李朝正的思绪不禁又萦绕到了那两个山东大汉的身上。
一袋化肥在晶都卖28元,拉过苏鲁地界就值60元,除去各种支出,一袋少说也能赚个20几元。利润高的事情,通常风险更大。先不说这得凭票供应的去哪搞票,光是每次一批就得一吨的钱又有几个人有。一吨20袋,一袋28元,总共560元,自己有这个钱,却少了点投入的那个胆。就算自己吭蒙拐骗地买到了一吨肥料,又怎么运过去呢?借一辆卡车明月张胆地拉一车肥料闯过哨口?还不如拿把菜刀抢银行来得风险小。也不能总偷村里的拖拉机吧。想到拖拉机,李朝正才明白了王国军的用意,他恨恨地骂了句阴险。就算自己不偷着开,王国军都会想方设法把他往偷机贼里提拔,真要偷了那还不正证明他慧眼识人?监守自盗,罪加一等。
屋内的牵牛花香更浓更裂了,那一阵阵馥郁象触手可及,一握就可盈余似地厚厚驱赶着黑暗。
李朝正不守信用地再次折磨了老床好久,才不情不愿地沉沉睡去。
经过几个时辰的养精蓄锐,军人出身的李朝正一大早的就精神抖擞。他对刚起来还有点晕头转向的大弟说:“给支书请个假,说我去公丨安丨局找战友了。”说完他早饭也不吃,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当李朝正风缭火撒地走到巷口时,迎面碰上张欢。张欢是马宗把弟张宙的儿子。张宙一家原来是山东郯城人,早年因贩卖水晶与马宗结识。两人因情趣相投,相谈渐欢,就摆香案喝鸡血结拜为异性兄弟。后来因政府成立公社,禁止民间私自买卖活动,张宙本就不事稼穑,加之也没多少田地,在感受了几天朝不保夕的滋味后,就拖家带口来投奔把兄。其时剑之晶刚建村没多久,正是地广人稀百废待兴之时,生产队长马宗就代表村部对他们热烈欢迎了。没几年,张宙就去世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老的重病缠身,小的缺吃少喝,马宗就一手托两家,艰难地把张欢扶拉扯大。张欢母亲由村里照顾去看守打谷场,张欢虽说只是半大小子,但割麦扬场一点也不比成年人差,就是有一点不好,手脚比较毛燥,两天不惹事心里就不舒坦。
“朝正哥”在孔武有力的朝正面前,张欢礼数不缺。
“张欢啊,干什么去呢?”张欢算是半吃半住在马宗家,所以朝正也认识。
“马凤让我把这本书拿给你。”张欢说着把手里的《红楼梦》递给朝正。
“哦。她送我的啊?”朝正接过书,不解地问。一般人家不会有这种书,朝正心想大概是马桂想送给他,不好意思就让马凤拿来,而马凤小年心性,又指使起张欢。他很奇怪马桂为什么送本小说给他。虽然他以前喜欢读读小说看看报,偶尔也会写上一两段壮着胆子往报社投,但那纯粹是闲着没事干。现在他忙于和孔方兄争强斗胜,哪有时间在这方面浪费青春。
“她就让我拿给你的。”张欢说完这句转身走了。
李朝正先来到供销社仓库,装模作样地里外晃了两圈。仓库门大敞着,里面堆着成山样的化肥。靠着库门摆放着一张黑漆桌子,一个穿着黑色卡奇布的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坐着。间或有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问什么,他听也不听,一概挥手不知道。李朝正等别人都走了,靠上前,递上一根牡丹烟。年轻人刚还余光乱散的眼神马上收拢了,他一蹦而起,双手接过香烟,放在鼻边闻了一下,刚聚神的眼睛紧紧闭了一下,一副深埋的陶醉表情。他闻了闻,把香烟放在嘴里干吸几下过把瘾,然后取出来夹在耳朵后面。
“师傅,您有什么事?”年轻人不失礼貌。
“谁是管化肥的?想批点尿素,不知道什么样的票能购买。”一根香烟就能换来尊重,李朝正拼命掩盖着不屑。
“我管的。主任管的,主任是我爸。”年轻人回答完又觉得不全面忙补充了一下。
“那要什么票才能供应啊”李朝正装作一无所知。
“乡政府、村委会开的票证啊。”年轻人难有的耐心。
“这开票太麻烦,农村人急着用怎么办呢”李朝正摆出一副把年轻人当大爷的表情。
“偶尔,偶尔……”年轻人双眼直直地盯着李朝正的上衣口袋,那里是一包刚开封的牡丹烟。
“偶尔什么?”李朝正还在装疯卖傻。
“这个,这个,要什么票啊”年轻人一看李朝正如此不明就里,自己就急了“只要钱货对得上号,谁管这个票不票的。你要几吨?”
“我……”李朝正没想到在供销社仓库里,一位年轻人就能终止凭票供应的大锅饭政策,他一时回不过神。
“您要几吨?”年轻人生怕牡丹花儿谢了。
“先要一吨,试试效果。好的话,再买。”李朝正说完就把怀里的牡丹烟掏出来丢给了主任的公子。“下午,最迟明天上午,我就来拉化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李朝正心情异常愉快地来到晶都公丨安丨局。没费多大周折,李朝正就找到了同年战友诸兰瑞。诸兰瑞比李朝正年长些,当了三年兵就因年龄问题而转业在家乡的公丨安丨系统。他在单位辛苦这么多年,熬资历排座位好不容易要升职了,又因为解放一批资格更老的干部,就只能再接受几年磨炼,继续做着他的资深民警。诸兰瑞参军时就比面黄股瘦的李朝正还要营养不良,十几年下来居然还在糟蹋粮食,瘦高瘦高的身材和他的职位一样,死活不给点荤腥。
战友相见,自然要找个酒馆推杯换盏一番。李朝正心有余悸地回忆过去,脸上有着劫后余生的满足,诸兰瑞诉说在单位被排挤孤立,每次吃饭喝酒时总有酒逢千杯知己少的感慨。唏嘘哀叹完后,李朝正把回家后的受挫情形再次复述了一遍。诸兰瑞听了,脸上马上有了心领神会的表情,他笑骂一句:“你小子还和我拐弯抹角扭捏了起来。”李朝正讪笑着说:“没有,没有。”“哥哥我虽然上有老下有小,后面还一个老婆没完没了,不过私房钱多少还是有一点的。你结婚,我全力支持。”诸兰瑞的军人豪气一发冲天“还不够,我再找几个老战友帮你凑凑。”
“你误会了,误会了”李朝正见战友曲解了他的意思,忙不再扭捏了“我找老哥是想让你帮我借一辆自行车。”
“自行车?”诸丨警丨察迟疑了一下,一顿声说“行。”
酒已到位,饭已满腹,李朝正抢着去结帐,又被诸警官给骂了一顿。诸兰瑞付完钱,李朝正搂着他的肩膀嘻皮笑脸地说了一句“为人民服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