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中胆大的人曾鼓起勇气对过往的火车挥手。令人激动的是,那位带着蓝色压舌帽的司机忙里偷闲,也给孩子们挥了几下戴着白手套的手。这给快乐也单调的童年生活留下了好长时间的一段开心。他们总是时不时提起并争论着,“火车上的人在向我挥手”,“是在向我挥手,好不好?”
稍大点的时候,李朝正就会和三五个伙伴趁没有火车的时候,双脚前后错开地站在铁轨上,伸平双手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可他们总象个醉汉似的要不了几步,就东摇西摆地掉下铁轨。年龄最小的马桂则一直远远地看着,最近的时候也只是站在与铁轨两边的小道上。
这时他们总是纳闷,火车的轮子在这窄得不能再窄的铁轨上是怎么风驰电掣的?
虽然火车和饥饿一起伴着孩子们成长,但是人小胆弱的他们在火车的轰鸣面前只敢远远地欣赏一眼,从来不会傻乎乎地跑到它的面前接受天崩地裂般地恐吓。再说了,要是让父母知道他们与火车有着过多的亲密接触,那屁股可就要抱怨不停。然而,孩子终归是孩子,对一些事物总有着难以控制的好奇。最后,孩子们中一位大哥级的人物马尚就让朝正们无比佩服地完成了对这个难题的探究。
那是个夏天的中午,大人们都在蝉的聒噪伴奏下沉沉睡去,外面除了火热的太阳就是有着火样热情的孩子。马尚翻箱倒柜地找出只棉帽,棉帽带着两只大耳朵,三九冬天时让人爱不释手。马尚拿着棉帽,带着朝正们浩浩荡荡地向铁路开拨。
到了铁路边,马尚戴好帽子把帽耳朵拉下来紧紧包裹着头部,然后站在离铁轨一米远的地方,面无惧色地等待火车的来临。
不一会,一辆大黑头的火车就吐着浓烟“呜呜”地驶了过来。那火车还离着好远的时候,朝正就和伙伴们一哄而逃。当他们跑远了回头一看,紧包住脑袋满脸汗水的马尚就跟在他们身后,活象一支刚烧过的火把:棍头上冒着烟,棍身还相对光溜的耀眼。
做事要锲而不舍才行,朝正们又返回到了铁轨旁。这次老大说什么也不勇往直前了,毕竟那传遍十乡八里的火车鸣笛声,对涉世之初又初的孩子具有非同一般的威慑力。
问题总是有办法解决的,既然缺少勇敢无畏的精神那就来点赶鸭子上架的强制。他们围成一圈“剪刀、锤子、布”。很不幸,马尚这次又抢了风头。上天注定的,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曹伟把马尚刚想捐献出来的帽子重新扣在他老大不小的头上。朝正刚会走路的邻居马桂,瓮声瓮气地提议要不要把老大绑在铁路旁的界碑上。此议甚好,他们一起看向马尚。马尚的脸色惨白,但他还是咬牙点了点头。言而有信,马尚坚持这一点。
剩下的孩子前所未有的积极,他们跑到邻近的打谷场上,用稻草七手八脚地编了根长到足以将马尚绑成个粽子样的绳子。很快,马尚就为了给同伴们答疑解惑光荣地变成了界碑上的粽子。火车还没到,他看了眼同伴,示意他们离开。同伴们互相看了看,就默默地跑到七八十米开外。
又一列火车“忽哧、忽哧”地来了。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界碑上的马尚。马尚象那个送鸡毛信的海娃,他的背影有着令人佩服地勇气和过人地坚定,想必面对急驶而来的火车他也有着别样的大义凛然吧。事实上伙伴们都不相信马尚会象海娃那样勇敢,英雄不是人人可做的,可是在那一刻他们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我欺骗。
“呜……”火车叫声骤起,“啊……”刚还纹丝不动的马尚突然间就暴喝一声与火车对抗。马尚非但大叫,还配合着手舞足蹈对火车进行恫吓。他拼命地扭来扭去,象装上了电动马达。戴在头上的大棉帽子也擅离了岗位,随着他的扭动脱落在地。火车象个高音歌唱家,“呜”地高歌了近一分钟。而那“啊”的对抗声则直到火车远去多时还一声接着一声。
朝正和伙伴们忙跑到界碑前,看着马尚还在四下扭动,嘴巴大张着继续“啊啊”连声,眼睛则拼命地闭着泪水一片,而鼻涕早过了楚河汉界流到了天边下巴。
那个晚上,马尚的家人为可怜的马尚又是请巫婆,又是请神汉地忙了半宿,后来听了一位老教师的建议才匆匆地把他送进了医院。好在没有大碍,没几日马尚又神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并告诉我们火车的轮子两边有凸起可以扒住铁轨。
而余下的孩子,则每人饱尝了各自父亲的铁砂掌。惟有与马尚一祖同宗的马桂,不仅享受到了父亲的南拳还领略了父亲的北腿,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武林秘芨。总之,直到马尚都重出江湖半个月了,年龄最小的马桂还躺在床上恋恋不舍。
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同年参军的马尚了,朝正还是第一次探亲时见到同样探亲的马尚。当他们提起这件事时,马尚没有感觉丢脸,笑得比他还要大声,然后讲了一个笑话给他说。两个醉汉扶着铁轨往前走,一个说,这梯子怎么这么长。另一个附和着,长也就罢了,扶手还这么矮。
“呜……”朝正从回忆中扭过头来往东看去,一列火车正迎面忽啸而来,车前大灯照得前方通明。在灯火刺眼的照耀下,朝正看见铁路旁小道上,一个身上背着挎包的人纹丝不动地站着,隐隐有点象马宗。
火车“忽哧、忽哧”地急驰而过,朝正闭上会眼缓缓神,等到他再睁开眼睛时,小道上已空无一人。
(四)
第二天,李朝正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当外面麻雀吱吱喳喳地吵闹不休时,李朝正端着茶缸拿着牙刷在篱笆墙边上洗涮。由树枝、竹杆、芦苇搭接而成的篱笆,没有用土石做成膝盖高的矮围墙,而是直接交错地插埋在土地里。那些树枝、竹杆、芦苇由地接气,见缝插针地尊重起了生命,一枝枝一杆杆地枝繁叶茂。乡间田野随处可见的牵牛花也不甘落后地攀附其上,在圆满绿叶大张旗鼓地陪衬下,谄媚地开出一朵朵粉色、蓝色的喇叭形花朵。
在篱笆墙的另一面,马凤趁着上学前的空隙帮妈妈背着还在熟睡中的妹妹马详前后走动着。马详不是马宗的女儿,她是马宗东北的一个朋友寄养在家里的。
马凤看见朝正在刷牙,就好奇地走了过来。
“朝正,哥”马凤怕冷似地哆嗦着“你在做,什么?”
“刷牙啊,你还没上学?”朝正满嘴泡沫地回答。
“刷牙?”马凤的不解更深了。在十四岁的女孩马凤眼中,多年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地朝正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马凤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从小到大,喜爱听广播的爸爸马宗没事就会对他们兄妹或者邻居们讲起隔壁的朝正哥。听戏文听多了的马宗,耳熟能详就把一些常见的词汇生搬硬套在朝正头上,什么英明神武、玉树临风、龙章凤质的,只要是形容男子英雄的,他一概毫不吝啬只管往朝正身上套。那时朝正在北京正叱咤风云,这些词语虽然夸张离奇,但距离能产生美,大家也就津津有味地帮着马宗润色。有时李才在边上听着别人明显地恭维话语,心里乐呵着,嘴上却说:“这个儿子是白养了,连买包盐我都得自己掏钱。”
在众人拾柴般称赞的大环境下,马凤也在心里极尽想象地给朝正哥描绘出了一副尽善尽美的面孔:足蹬白底黑帮的皂靴,身穿鳞甲遍布走起路来叮当乱响的战铠,头扎一尘不染随风瑟瑟的包巾,面涂黑漆马乌的锅底灶料,手提一根传说中令长则长命短则短的如意千钧棒,跨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在田间威武地巡视。
李朝正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在想象中给自己搞了那身不伦不类的打扮。他见马凤仍似不解的样子,就三两下刷完牙涮好口用毛巾一擦,然后告诉她:“刷牙和洗脸洗澡一样,是清洁,为了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