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如果当时顺从的跟沈芳回了家,那么现在会是怎样?后来,沈芳也问过我,我摇摇头,“没想过。”其实,本来我想说的是“不知道。” 有时候,人都会有点言不由衷。沈芳听了,没再问下去。我偷偷望过去,她看着窗外的河流,睫毛一抖抖的,像是有心事。
当沈芳说完“也好”后,我感觉自己有些轻松。我往后靠在座位上,座位宽大舒适,我把腿伸出去,空间好大啊,真舒服。起初,眼还从窗帘的缝隙中注视着窗外擦身而过的夜伦敦,渐渐,困意袭来,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索性合上,终于睡去了。
记得临睡前,我脑子里一会儿想起刚才街上的那场“遭遇战”,明天会不会上报纸啊,那么有名的街;一会儿,想起沈芳和苏的那些家丁们,真是有范儿;想的最多的,是我妈和我男友,他们应该是睡了吧,我被人打了,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心电感应?要是他们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心疼的掉眼泪的,哎,要是那样,我应该是又心酸又幸福吧。有人关心真好。我想起沈芳和苏的家人,那么关切的目光里只有她们。她们真幸福。
如果说之前,我还一直为在和沈芳的偶遇而庆幸或兴奋着。那么,那时开始,我开始有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我失落于自己本该是这幕短剧的主角却不知怎么一下成了一个陪衬,我失落于周围那些人,甚至包括医生和丨警丨察那敷衍般的关切目光;当然,我也失落于,沈芳,这个在我心中想过多次如恒星般闪亮的女子,其实,并没有对我表现出我希望看到的重视。也许,一切都只是因为她的那个“好吧。”
我的心情一下沉了下去,我觉得自己很是自做多情,我有点厌烦自己。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打了一顿的丧家犬,没出息的蹲在主人脚下期望着爱抚却仅换来一只冷馒头。
保险带勒得我胸口好闷。我伸出手往外拽了一下。“怎么了?”我听到沈芳的声音。这个曾经一度让我可以变为白痴青年的声音,依然是柔软而平和,但那时,却第一次让我感到有些厌烦。我没有理她,我把一只胳膊穿过保险带横放在胸前,手臂支开的空隙让我呼吸畅快了许多。一切终于安静下来。
睡梦中,觉得车好像开的一停一停的,于是,睁开眼,伸手挑开些窗帘。窗外灯红酒绿,一片繁华夜色。“到哪了?”我问。
“先吃点东西再送你回去吧。”沈芳的声音轻柔地传过来。“到现在都没吃饭呢。”
我坐起身,发现身上仍盖着沈芳的大衣。其实她也是心眼好的一个人,有钱人家的小姐们也不全是自顾自的不知道照顾人。我似乎忘记了睡觉前的那些情绪。
我把大衣递给她,“谢谢,不好意思,我都睡着了。”
“是呀,本就折腾了你一下午,又闹出这么个事来,我都累了,别说你了。”声音仍是淡淡的。
“这是哪儿啊?”我看看窗外,依然不是很明白。
“快到中国城了,我们去吃一点东西。”
“哦。”我迷迷糊糊地,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不饿。”
黑暗中传来嗤的一笑,我回头去看她,她的脸冲着车外,外边投射进来的灯光和黑色的倒影透过白色的纱质窗帘,在她的脸上变幻着,或明或暗,那笑容一如往常般精致地挑不出毛病,但是,却似乎没有包涵着任何感情。
她顺着我的目光回过头,眉毛轻轻挑了一下,“那就算请你陪我吃点东西好吗?”然后,又是一贯的淡淡微笑。
这种神情,很难让人拒绝。
我的那种失落感似乎又开始作祟。但是,我顺从了,我想,仅仅出于礼貌。“哦,好的。”
车在中国城外停下来,我和沈芳下了车。丹尼去找地方停车了。
那时,正是英国小青年们串夜场的好时光。街上的车来人往川流不息。我跟在沈芳后面,时不时说上两句,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着。我注意到沈芳手里拿着一个我没见过的白色手包,比我的文具袋大不了多少。只是,引人注意的是上面那两个反扣的字母C。鬼知道她怎么变出来的,鬼知道为什么那些名牌包包非要把自己的商标都造的那么大。
我跟上去两步,和她平行的走着,凑过去一点小声地说,“哎,你小心点你的包啊。”
沈芳冷不丁我这么一下,下意识的把本垂着的手臂缩回胸前,她声音有点紧张,“怎么?”
我边走边用眼光打量着四周,仍然压低声音,“人很多,你小心些。”
沈芳缓了口气,笑了笑,“我还以为你看到什么呢。你是不是刚才给吓到了?”
她侧着头看着我,好像觉得我跟多大惊小怪似的,我心里很不乐意,是呀,打的又不是你。又想,妈的,我就是贱,对她们这些人来说,丢个普拉达就跟掉根头发丝儿似的,你上去充什么大头蒜,狗拿耗子。
我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当场甩手走掉,我懒得再说什么,“没事儿,就是提个醒。”
她或许从我的脸上看出了冷淡,有点局促,用一种明显是装出来的轻松语气说,“小家伙,别担心。”说完,还做出一副顽皮的神情朝后面方向努了努嘴。我回头看去,几步远的身后是两个在医院见过的西装男。我说呢,丹尼等我们下了车就开车走了,原来后面有人接着跟上,也怪不得你刚被抢完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招摇过市,原来端的是身后早有安排。
真是两条好狗。还是那种没有缘来的厌烦,让我有些不屑。“哼。”我冷笑了一下。
她的脸上出现了诧异的神情,但很快便消失了,她又恢复到那种平静的神情中,“喏,就是这家,快到了。”
这件伦敦中国城中可以说是No1的酒楼早就对我这些留学生们耳熟能详了。不单单是它的格调在伦敦的中餐中也算数一数二,名声在外的还有它比别家高出一半的菜价和后台老板带有“港产片传奇色彩”的背景。传说中,伦敦的中国大使馆的宴请便在于此。
房间是已经定好的。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奢华。
我在最靠门边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按照国内的说法,这是下座。我也不是没有眼力见儿的人,既然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我一介穷学生就甭跟着往里面凑了,免得到时候人来齐了,再把我请出来,今天,我丢得人也不少了。
沈芳倒是直接走去主人席,正解大衣扣子,回头看我一副要死不搭活的劲儿,冲我招招手,微笑着说,“坐那么远干什么?”
“我就这儿行了。”我挤出个礼貌的微笑,嘴好像更肿了,说话不是很顺畅。
见我没动,沈芳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动作开始缓慢。她把大衣放在椅子背上,犹豫了一下,走过来,把手伸向我的脸,“是不是不舒服了?”
我下意识往后一躲,她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
我看到沈芳的脸上露出了尴尬。心里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失礼了?于是,我调整了一下声音,故意表现的很轻松,“哦,没有。我是想丹尼他们等下要来。”想了一下,又说,“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困。”
沈芳表情轻松下来,因为我莫名其妙的烦躁带来的我和她之间的尴尬气氛也跟着缓解了许多。她笑了,“哦,他们不过来的,他们在下边有餐。就我们两个。”
倒是我开始不好意思了,我觉得我是有点小心眼儿了,“啊?那多不好意思啊,麻烦他们一晚上,要不我下去叫他们一起来了?”
沈芳摆了一下手,手势很柔和,但传达着决定的信息,“别管他们了,我们吃我们的。”
“你真的就坐那里了?”她回到主人席,坐下,隔着桌子见我有点愣,于是拉开身旁的椅子,又问道。
我知道再挺着就没劲了。于是,只好站起来,走过去。我没有坐在靠着她的位子上。而是隔着一个位子。她笑了一下,低下头,呷了口茶,“我都渴了。”她没再坚持。
菜上来了,3个菜,一荤一素一个豆腐,外加一个汤,一盆白饭。菜和式样也不过如此,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夸张。怎么说我也是为你抛头颅撒热血了一回啊。我有点小失望,我还以为她要请我吃燕鲍翅呢。
“来,多吃点。”她拿起我的碗,盛上一碗饭,递给我。
“谢谢。”我接过碗,拿起筷子,并没有夹菜。
她看我呆呆的,问,“怎么不吃啊?是不是不和你口味?”
我放下筷子,指指我的嘴,“不是啊,我嘴肿了,有点张不开。”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移了一下位子,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然后,伸手轻轻地把我的脸托过去,“呀,真是肿起来了,疼吗?”
“疼倒不疼,就是一动,费劲。”
她的手指轻轻地搭在我脸颊上,弄得我痒痒的,手指尖有些凉,我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气。我猜一定是因为她手腕上擦了香水的缘故。杂志上说的,应该吧香水擦在手腕处。
看了一会儿,她放下手,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把头发往耳后顺了一下,托着腮,眼睛亮亮的,带着坏坏的笑,“那怎么办?这可是有几天吃不成饭了,你可别又营养不良啊?”
我正色道,“可不是嘛!我这又惊又吓的,再让我绝上几天食,真闹出人命怎么办?我可是独生子女,我家就我一个啊。哎,你别笑,严肃点!我跟你说我认真的,你,你别跑啊,我可是讹上你了啊。”
她笑得有点合不拢嘴,一副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你讹我什么,又不是我把你打成这样的。”
“哎,我说,你这人可是没良心了啊,我要不是为了帮你抢回包,我现在能这样吗我!看,你看看,我都成这样了,”我肿着嘴,把脸凑到她脸前,“本来就长得一般,这下还指不定落什么残疾呢,肿的跟个猪头三似的,饭也不能吃,找工作找不到,嫁人没人要,你可得管到底啊,我这下半生就交给你了。”我乌拉乌拉地,见她笑,越发有点有点厚颜无耻劲儿。
“嗯,”她努力把笑憋回去,一张脸涨的有些红了,“行啊,下半身,怎么个交法?”
“嘿,你一大姑娘家,怎么思想这么儿童不宜,我说的是 下半生 ,不是 下半身 !”
“嗯,行啊,你准备用刀还是锯?”她忍着笑,还装。
“咳,你这人,你明显欺负人嘛你,等我到残联告你去。”
“呵呵,我可没逼你啊。都是你自己嘴都肿成这样了还一直说。刚才你一路上不吭声,我还以为真是伤到了呢。转眼就这么说说说,好的倒快。”
“不跟你争了,还不都是你引得,还装听不懂。你别笑了,大姑娘家,思想一点都不健康,你说你一女娃娃,要我下半身干什么!”
她把手从掩着的嘴角边拿开,看着我,一脸得意,一字一顿的说,“干什么?风-干-了-喂-狗。”
我终于一个没绷住,笑了出来,随即,就哎哟一声,“啊哟,疼。”
沈芳赶快俯过身来,嗔道,“得意忘形了吧,疼不疼,让我看看出血了没有?”
她的手指在我嘴角轻轻地滑动着,我还接着贫,“肯定又破了吧,你说我撑的了没事儿当什么活雷锋,哎哟,别碰,疼。”
“对不起,对不起。”她有点认真了。
“哎,以后再也不出这风头了,你说要在国内,还能树个见义勇为典型什么的,在这儿鬼地方,哎,沈芳,英国有没有表彰见义勇为的啊?”
“好好好,求你别说了,我表彰你行了吧。”
“喂,可是你自己说的啊,谁骗人谁不是妈生的。你,你表彰我什么?”
她被我气的哭笑不得,“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你想让我表彰你什么?”
“嗯,那我可得好好想想,绝对不能放过资本家。”我有点心花怒放,看来这下没白受。想了一下,我自言自语道,“容我琢磨两天,反正我不要什么名牌手袋,树大招风,”接着,我故意地问,“沈芳,你那包是香港买的水货吧?怎么那样不结实?”
沈芳把手收回去,扫我一眼,“我看你是伤的轻!”
我悻悻地瞥了瞥嘴,心想,我要是以后有钱出息了,我就专买水货,拿出去别人还以为都是真的。
沈芳却已转过头,拿起菜单,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想想看,你能吃点什么。”
她又瞬间恢复了以往的那种平静。眼睛注视着菜单,一眨一眨的。我心想,她总是那么快就把情绪收回去了。留着我还在那里意犹未尽。
“别看了,我喝点汤就行了。”我其实真的不饿,可能是平时饿习惯了,我一日两餐也根本就没按点吃过。
“也好,喝点汤。等明天伤口张住了再吃饭。”说着,她又站起来,走了出去,“你等我一下。”
她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酸奶和几只吸管。想的倒是周到。
她把吸管插进酸奶中,递给我,“你喜欢和这个吗?先喝着。我把汤给你凉一下。”
我看着她帮我盛好一碗汤,拿调羹在里面一下一下挑着,那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生了病,妈妈也是这样在旁边帮我晾凉一碗水或是板蓝根,然后,心疼的看着我,严肃的逼我喝下。后来,那年暑假后,妈大病了一场,我学着当年妈妈的样子,帮她冲上一碗退热的中药,然后,坐在床边,看她喝下去,我当时心里很酸很酸。
沈芳的动作让我就着样痴痴地陷入了回忆,汤凉好了,她先用勺子舀起一点试了一下,然后,放进一根吸管,端到我面前,“来,不烫了。”我似乎觉得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母亲把碗举到我面前,也是这样说,“来,不烫了。”我没有伸出手,也没有像小时候母亲教得要说谢谢,我只是凑上头去,含住吸管,母亲的面容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妈妈,你快起床了吗?今天我出事了。我很想你。
汤喝了近一半,我才意识到我的失态。我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正想说什么,看到沈芳怔怔地看着我,脸上不再是笑容,眉宇间有一丝淡淡的忧伤。是因为我吗?
我想该说些什么,是谢谢还是对不起?
她已经转过身,又在碗中添了一些汤。这时,我抢上去接过碗,说,“我自己来吧,你敢快吃饭,别光顾着我了。”顿了一下,又说,“谢谢。”
“嗯。那我吃了。”她没有看我。坐回原来的座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中间那张空出来的椅子上,似乎隐隐带着她的余温和香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笑我没出息,我偷偷望去,她似乎专心吃着饭。于是,慢慢,我的心也放下些。我想我是不是要讲个笑话什么的。但是,我怎么都集中不了我的情绪。于是,干脆就一碗一碗喝我的汤。我们没再开玩笑,甚至也没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