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我们都没离开学校。四个人经常守在一起玩耍,到处游逛,时而陆地,时而海洋,既快乐,又难忘。我们乘游艇在大海上兜圈子的时候,韩若东突然冲着无际无涯的大海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开始我们都没明白他在喊什么,当尖硬的海风将他的喊声送回来,我们才知道他喊的是自己的名字:“韩若东——”
接着,我们三个人也都跟着喊起来,简直就是大声疾呼。
“沙岗——”
“艾可加——”
“乔其——”
…………
喊完了,我们就大声笑,十分张扬,十分疯狂。笑完了再喊,开游艇那人都给我们喊傻了,他愣愣地看着我们,盯着我们每个人的脸看。我们不管他,越喊越痛快,仿佛心都给喊出来了,抛在昏蒙的空中,像风筝一般飘升,最后又断了线索。
乘完了游艇,我们又去走海滨公路。韩若东即兴做了一首不点标点的诗,一气呵成读给我们听。最后他用一块红砖头将这首诗写在了柏油路面上,这就是韩若东离校之后大家争相传诵的那首《春游》:
其实我们和春天都已经打过二十来个照面了当然是一见如故那还用说吗海风热呼啦地迎接了我们明眸伴春光浮游白色纱巾也飘起来了阳光随树影一起躁动天空湛蓝湛蓝跟海的颜色差不多——真美丽
尽管沿着蛇形公路蜿蜒着走反正迷路是不可能的既然周遭都是海我们的影子投在前面气势汹汹却又洒脱得不行我们快活得要死便回过头去放肆地盯着太阳看于是眼泪流下来了真想唱支歌拉破嗓子唱走过春天走过四季然后像歌那样亢奋地走过自己——真不错
不知为什么路旁的那些树干吗还是那么干巴巴的不绿不见一点青春的才气真让海风笑话上面那些枯黄的叶子一定挂了整整一冬了干吗还不甩掉呢要绿就快点绿吧疯狂地绿吧就像我们的激情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年龄这条路真是长得可以弯弯曲曲曲曲弯弯好像要耗尽一个春季还是坐下来休息休息吧拾起一块红色砖头在青色海滨公路上用力写下那句歪歪扭扭的诗句——也许道路从来平坦而脚步本来崎岖——真浪漫
这故事终究要拉得遥远又遥远但回忆必须努力放轻放轻再放轻去年的今天去哪儿了干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游丝般的侵扰折断了安详的日子生活啊生活你这迷人的家伙我双眼噙着泪水请求你永远和我好永远别把我遗弃大家都说我今天有些异样有些发神经于是我冲着海发出了一声粗声粗气的叹息——唉,真肤浅
今天走了太多的路极累极累就像做了太多的梦那样太阳摇摇晃晃躲到山那边去了接着黄昏开始变得厚重该回去了挽着一个快活的春日回去吧让我们同海风握别并对她说还是要来的只要春天在假如有一天我们都老了(那也是可能的)我们就会越过青春越过岁月越过礁石越过密林凝视这海这路这湾和这一天明朗的游玩然后把这首诗读给那些年轻且漂亮的人听并冷峻而深沉地高速他们时间过得真快——真无情
7
开学前两天,乔其说,她爸爸病了。韩若东跟我商量要去家里看望老师。可乔其不让,说他只会让若东难堪。可是第二天,乔其突然高兴地找到我们,说她爸爸和妈妈请我们几个去她家里吃晚饭。我们觉得有些蹊跷,乔其说:
“说是为了庆祝我升学。”
我们到红四楼的时候,见师母周元朗已经做了一大桌好吃的。老师的情绪明显不错,只是面色有些憔悴,他说不要紧,不过着了点凉。我挺高兴,想:老师一定是原谅并准备接受韩若东了。
但韩若东却并不轻松,从进门就如坐针毡。果然在晚餐正式开始之前,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两个人我们过去在老师家里见过,他们姓蒋,是一对父子。父亲是省经贸厅厅长,多年前也在外交部任职,是乔老师的顶头上司。蒋厅长一眼看上去,是让人不起反感的那种官员,在圆滑与随和之上,还带点放弃与勘破的味道。至于他的儿子,以前我们到老师家里遇到过一次,那次我们以来,他就离开了,所以没有太深印象,只余一个侧面和背影。蒋运满比我们至少大五岁的样子,十分高壮,是被乡野的太阳曝晒过,被广阔天地浸润过的那种强壮。后来我们知道,他做过知青和工农兵大学生,现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这父子俩都是大个子,是我没来北方之前想像过的那种高度,儿子比父亲还要蹿出来半个头。他们俩都是一副风流倜傥踌躇满志的样子,让人觉得,好运道和好感觉也是可以遗传的。他们跟乔老师一家十分随便和亲近,显然没少彼此走动。蒋运满对乔其姐弟都以小其小南相称,亲哥似的。
我不知该如何描述他,这人有些难以名状。他几乎算得上漂亮那种,只是脸上颧骨有点突出。衣着也很耀眼,我们见识少,对他那身行头的价值还无从判断。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蒋运满是一个新形象,或者说是一个新象征。不但整个人都是陌生的,他身上所裹挟的那股强烈的时代气息,则给我们更大的惊悚。显然,他既不喜欢我们这类舞文弄墨的人。更确切地说是轻蔑,轻蔑诗人和作家。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晰,他在我们身边一坐下来,就有股类似气功般的外力散发出来,看不见,却分明给他猛力推开。
那天,在光芒四射的蒋运满映衬之下,韩若东显得灰暗,仓促,看不见任何前途。那天晚上很热,蒋厅长从进门就一直在挥着一把扇子。而韩若东却穿了一件很厚的暗褐色夹克衫,由于紧张和焦虑,额头上挂满了汗水。乔其让他把外衣脱了,可是他却一直令人费解地穿着。于是乔其给他拿了一条毛巾,最后拿条毛巾都湿透了,拿在他手里,重量在不断加剧。后来他自己大概是在受不了了,才将夹克衫的拉链拉开。我们看见里面露出一件破了洞的背心。
蒋厅长的扇子一直呼呼啦啦地闪着。那是一柄黑色的断面扇子,他扇了一会儿,就啪的一声合死,然后又哗啦一声打开。整个晚上他都在反复做这件事,他一定是觉得好玩。经过他这一扇,我们感觉老师家里更是热得无法忍受。因为蒋氏父子都是做外贸的,所以那天开始的话题大多都涉及到生意。听上去,蒋运满在他的外贸公司里进出口业务做得很出色,最近又刚刚出了趟国,所以净讲些国外见闻。他讲到欧洲的教堂,花卉,谈到美元,还有创汇额什么的。
后来不知怎么就谈到了诗歌。蒋厅长突然说了句让大家震惊的话:
“你们乔老师过去还是个诗人呢。就是因为写诗犯了错误,才被踢出外交部。”
这让我们非常吃惊。由此也搞清楚了一个一直令我们费解的问题。
老师急忙说,不提这个,不提这个。
蒋厅长合起扇子,枪一样指着韩若东,说:
“听说这个小韩就是一个不错的诗人嘛。读两首来听听,过去我也喜欢过诗呢,不信问你们老师。不然我们也成不了朋友。”说完看着老师哈哈大笑。老师也笑了,只是声音没他那么夸张。
“叫你读,就读一首吧。”老师住了笑,对韩若东说。“正好我也听听,我还从来没听过你读诗呢。”
大家都将目光看着韩若东。韩若东这时靠在墙上,几乎没动,但脸色有点异样,谁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他摇了摇头,说:“我都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