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你喜欢狗吗?还没上小学之前,我非常喜欢狗,见着谁家院里有狗,我都羡慕得要死。老幻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条狗,天天喂它,领着它到处走,到处转,到处玩。我想我宁肯自己不吃,也要给它东西吃。有一天,我爸不知道为什么事高兴,突然就对我说,你不是想要只狗崽儿吗?我们学校守卫郭大爷家里的大狼狗要下崽儿了,等我跟他要一只回来给你养。我一听,真是乐坏了,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跟做梦似的,也不相信说这话的是我爸。可是他确实这么说了,过后还反复问过他,他说,我既然答应你了,就肯定给你要。你就听话,别闹人,等着吧。我记得那是他最慈祥的一次,慈祥的简直都不像他了。于是,就天天盼着他们学校守卫郭大爷家那条狗下崽儿。可惜我不知道郭大爷家住哪,要不我非天天都去看不可。我问我爸他家那条狗是什么样的,我爸有点不耐烦,说不知道,听说是从部队淘汰下来的。我问是立耳的,还是耷拉耳的?我爸说大概是半立耳的吧。我再问别的,他就很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再问就不给你要啦。我害怕他真不给我要了,于是就不敢再问。只等着那条狗下崽的消息。我想象着那条大狼狗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还想象它下了一窝狗崽的样子,其中有一只最可爱的小狗儿,将成为我的。其实我喜欢立耳狗,不过这半立耳的我已经很满足了。为了迎接这只小狗崽儿,我特意做好了一只皮狗套,还用好几天的时间,用铁丝做了一条铁链儿,就是先用钳子把铁丝一段一段地掐断,然后做成一个一个小环儿,套在一起,成为一条长链,拴在狗套上。晚上睡觉,我都在被窝里搂着这副狗套狗链,就想着有一天能领着我的小狗儿到处跑,到处转,叫它嗷嗷叫。”
说到这里,韩若东再次停下来,眼睛看着我,没有多少表情。好像在让我猜测后来他得没得到那条狗。我在心里猜他肯定没得到那只狗,大狼狗不等下崽就病死了,或者下了崽以后就给人家分光了。
“我开始还忍着不问那条大狼狗下崽的情况,问多了怕他烦,不给我要了。我很小就学会了看他的脸色行事,骗你不是人。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生怕狗下崽了他根本不知道,狗崽都让别人要去了。就反复问了他几次。开始两次他不吱声儿,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后来我明白了,一定是狗崽没了,我养不成狗了,那只狗套也白做了。我就放声哭起来。可谁想到,我爸突然冲了过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那只狗套,套在他自己脖子上,俯下身,在我眼前做成狗的样子,大声喊着:”来,给你狗!来吧,给你狗,狗来啦!’”
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结局。听到这里,我眼里很不争气地浸满了泪水。
“狗崽儿哪去了?”
“不知道,没有人再提这事。事实上已经没必要搞清楚这个了。但我知道另外一个事实,就是为什么自己现在不喜欢动物。我不但不喜欢动物,还不喜欢跟动物太亲近的人。”
韩若东将身后的枕头撤了,放平,又重新躺了下来。我看着他做这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只是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我感觉自己手心都出汗了,他仰卧在床上,闭了一会儿眼睛。后来又睁开,望着天花板。
“你知道,现在,我已经能平静地讲这件事了。可是过去,我甚至都不能平静地想它。连想想都不行。”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神情异常激动。“你知道这些都是因为谁?”
“因为谁?”我问。
“乔老师。”
那是我第一次见韩若东带着莫名的激动谈起乔万里老师。他说到老师时脸上的那副神情我至今不忘。那是少年失怙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父爱般的情感所表现出的全部诚惶诚恐。我看在眼里,为他高兴,也为他难过。
“认识老师,是我今生今世最愉快的经历。他两眼放光地跟我说。
韩若东手臂上的伤口痊愈之后,留下一条紫红色的蜈蚣刀痕。但人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开朗,随和,极易相处。大三的韩若东,整天洋溢着幸福之情。他大量写诗,有时在宿舍里给我朗诵。我至今还记得他端坐在上铺朗诵诗歌的样子。他本人酷似他的诗歌:急躁而赤诚,语言和想法总是多得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冲我朗诵诗歌的时候,虽然只有我一人在场,他也总是拿出那种架势,仿佛跟我坐在一起的有成千上万的听众,他是站在剧场或舞台上。有时你真想笑出来,但有时你笑不出来,而是给他感动得热血沸腾,或泪流满面。读完诗歌,我们也要交谈。但后来我发现那不是真正的交谈,他停下来听我说时,虽然极力做出倾听的样子,可我知道他什么都没听进去。他还在想自己的,想自己的思想,想自己的感情,以便等一下集中火力继续对我轰炸。他的精神永远集中在自己身上。
《父亲》那首诗就是在那年写下的,那是献给乔万里老师的。可惜因为乔老师一再强调自己对诗歌创作不感兴趣,所以这首他一直没有看到。我猜想是韩若东自己不好意思给他看。当时,记得韩若东最推崇的校园诗人是海子。他还将那首《春暖花开》用复写纸抄了,人见一份: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有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4
没过多久,他又起了新的变化。这种变化十分微妙,只有我看出来了。
那段时间,韩若东几乎天天早出晚归,我们305室的就寝时间完全给他打破了。大家都有意见,他神出鬼没,飞檐走壁,跳窗登门。他跟你说话,眼睛呆愣愣地看住你,但你分明感觉他不是在跟你说,眼睛也不是看你,因为你不管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话题,或者你已经转移话题说别的了,他却还在原来的主题上兜来绕去。两只时而发蓝时而又泛红的眼睛盯着你看,你面部的表情变化或身体的移动分明丝毫也影响不到他的视线。这时你感觉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你,甚至不仅仅是穿透了你,而且还穿透了墙壁,越过了山,越过了海,正在追踪他内心的一个目标。
他仍然大量地写诗,一发而不可收。不同的是,他再也不给我看,也不给我读了。在此之前他写了新东西,不管你在干吗,不管你有多忙,不管你有心情没心情,他总是死乞白赖地要读给你听,或逼着你读完说意见。现在完全变了,每天捅捅鼓鼓,偷偷摸摸,像在搞什么秘密实验。
上课时不是溜号儿,就是打瞌睡,被任课老师一再点名批评。
有天上午,乔老师给我们讲完了两节课,早早就收了教案,我们注意到他的脸色从始到终都非常不好。临出教室前,他对我们当中喊了一声:
“韩若东,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那天,韩若东没回来接着上后面的两节课。中午吃饭也没见他。直到晚上我们回到宿舍,才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但却闭着眼。对我们来说这是很少见的情况,韩若东不说不动不看书,躺在那里闭目养神,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我洗漱完毕,走到他床边,小声问:
“你怎么了老兄?”
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睁开,斜楞着目光跟我说:
“今晚你不睡行吧?”
“干吗?”
“想跟你谈谈。”
“谈吧。”我说。
“咱们出去。”
“现在?”我向窗外看了一眼,“马上就关大门了。”
“来吧。”
说着,他已经翻身下床,率先走出了宿舍。
“到底又发生什么啦?”出了学校大门,我才追上他。
“我恋爱啦,老沙岗。”
“早猜到啦。”我说。
“知道她是谁吗?”
“谁?”
“乔其。”
我吓一跳。“乔老师女儿?!”
“怎么,你也爱她?”
我推了他一把,说:“人家高中都没毕业呢。”
他放心了,并得意地说,据他所知,学校里很多男生都爱着乔其,只是让他捷足先登了。
接着,我们俩在校园外面的大街上就开始了漫无目的地行走,他开始跟我漫无边际地谈说自己的恋爱经历。他语速极快,恨不得让我一下了解他爱情的全部。我感觉他像得了热病。校门外那条大街叫延安路,那条路有个坡度,一直走下去就是中山广场。我们走下去,再走回来。然后再下去,再回来,就这么循环往复,一直走到深夜,我又困又乏。
最后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脑子里就只想着怎样才能敲开一楼某间男生寝室的窗子,跳进宿舍大楼,回到305室左边靠窗下铺的床上,好好睡上一觉。躺下就睡。
可是韩若东却激情满怀,两眼冒光。我感觉,如果此刻在他身边划根火柴,马上就能把他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