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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将韩若东十八年前那些诗歌拿出来读,我感到吃惊和遗憾。当时的我,没有能力和福气拜倒在那些杰作的脚下。但我有幸与诗人同窗共寝,度过了将近四年的美妙时光。我就是在他那些杰作的感染下开始写诗,并学会了吟唱,也时不时将自己拽离躯体,去高空飞翔。我始终将认识诗人韩若东,看作是我一生中最不凡的经历。无论在那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见过像他那样孤僻的人,那样忧郁和不幸。通过韩若东我知道,生活是大于诗的,无限大于诗。它比诗更丰盛,也更悲惨。

诗歌和爱情,是他的宗教和信仰。在韩若东身上,它们是不可分的。可是最初的冲突正是发生在诗歌和爱情之间。

在我们读大三下半年的时候,韩若东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校园诗人了。

八十年代中叶,还正是理想主义盛行时期。我们经常通宵达旦地争论,读诗,跳舞,排演话剧。校园里到处都扯响颤抖的吉他声。我们常常睡不着觉,到大街上去漫游,因为有了爱情,或因为找不到爱情。那时候我们没有不置可否,没有避而不谈,没有答非所问。也没人为自己不切实际的宏论感到羞愧。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得很,也都傻得可以。

陆陆续续,班里有很多人都开始恋爱了。韩若东显然也有了目标。我们做了各种猜测,可又觉得谁都对不上号。没人想到他爱上的竟会是乔万里老师的女儿乔其。

进入大三那年秋天,乔万里老师开始来我们班任课,为我们讲法国文学史。这是我们仰慕已久的老师,他非凡的学识和风度从第一堂课就攫住了我们二十颗年轻的心。

乔老师花白头发,有些谢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但那张脸却算得上英俊,棱角分明,眼镜后面那双秀目可以推算出二十多年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外交官形象。他的好牙齿就像他的好声音一样,一张嘴就暴露出来,令人愉快。他沉思的时候喜欢侧着脸,说话时则用眼睛拿住你,仿佛只要跟你认识了,你就值得他这么重视。他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袖口总是扎死的。他的那双手白皙,瘦长,指甲经过认真修剪,站你身边解答问题时,按在你课本上,真像一对艺术品,使你忍不住想复制它们。第一堂课他跟我们班上每个人轮流握手,听你简单介绍自己。这时我们都隐隐有种莫名的感动,感觉自己成人了。他重视你,这跟别的长辈不同。

而最受这个形象吸引和震动的,自然是从没跟我们谈起过自己父母的韩若东。老师给我们上课时,韩若东那双几近枯竭的眼睛开始放光,就像在岸上守候了一辈子的人,突然看见船来了。“原谅他吧/这是个盲目的儿童/看不见走近的父亲和张开的怀抱”(《父亲》)。

宽厚而慈祥的老师很快就给他的天才感动了,说他是自己教过的学生中最具有语言天赋的一个,说他有“语言乐感”。上课时,老师叫韩若东起来回答问题,常常是略掉他的姓,而直呼其名“若东”。韩若东成了乔万里老师的得意门生。

至于韩若东,入学后整整两年,我们都以为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跟谁都不大讲话,非讲不可的时候,深陷的眼窝和微微突起的嘴唇一齐抽搐,看了让人难过和不忘。入学报到那天,我本来分在305寝室的上铺,靠窗左侧。可是当我准备蹬到上面去铺床的时候,他在下边扯住我一条腿,说:能换吗?于是,从大一到大四,我们就一直这样,他上铺我下铺。

我清楚他情感和梦想的大部分脉络,他的苦痛,自尊,短暂的快乐和深重的矛盾。我们因此而结下了深远的友谊。有时候,我感觉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但更多的时候,我则认为没人了解他,包括他自己。就像深夜寝室熄灯之后,他那具被烛光投映在天棚上的影子,那具忽大忽小,居无定所,形同森林怪兽的黑色影子。

在食堂吃饭,他一般总是第一个,或最后一个到场的用餐者。他从不跟大家围桌聚餐,而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站着,喝免费菜汤。我们到达的时候他通常都已经去水池旁边洗碗了,或者我们都已经收了餐具,才见他一个人从食堂外面冲进来,直奔摆放在食堂中央只剩了汤底的皮餐车,也是唯一一个穿打补丁衣服的大一男生。从大一到大二,没人见他收到过家书。没人知道他家乡所在的确切地理位置,没人知道他有几个兄弟姐妹,没人知道他有怎样的童年和中小学时代,而所有这些对班里其他人来说,都早已在大一期间作为互换的条件,彼此通晓了。

韩若东左额上有块青疤,让人看了心痛。但他脸上最醒目的还不是那块疤,而是那对浓黑倒竖,粘连在一起的眉毛,从对面看过去,就像小学时老师常在我们作业本上打的“√”。你面对它时除了感到难受,不会有别的。他的长发总是将本来就十分瘦削的一张脸再遮去一半,成了一个刀条儿。他的眼睛不大,但看人的时候像在挖掘东西,躲在眉毛下面凝视。班里一个女生说,每次她跟韩若东走碰头,都要躲到对面去。

自从乔老师来班里上课,韩若东变化很大。他开朗了许多。他常去找老师探讨一些令他深感困惑的问题,并很容易就跟老师争吵起来。他还连续在老师主编的校刊《词语》上发表评论文章,名声渐渐响亮起来。老师外出参加作品研讨会,也常常带上他一起去。

但有一件事让大家始终感到费解。那就是乔万里老师从来不跟我们谈诗。当我们问起,他只说自己对诗歌比较外行。

周末,老师常约我们去他红四楼家里聊天,有时也在那里吃晚饭。师母周元朗是四川人,烧一手好菜。在老师家里总能碰见一些当时的知名作家。

老师有一儿一女,儿子叫乔南,刚上初一,女儿叫乔其,那年正准备参加高考。我们在的时候,老师经常让女儿弹钢琴给我们听,有时他自己弹,或者同女儿合奏。我们感觉女儿弹得比父亲好,可是父亲却经常批评她。

平时从红四楼下面经过,总能听见楼上传出的琴声。在春天的傍晚,那琴声像绿色的爬墙虎,像喷泉,沿着红砖墙滑落下来,在楼下院子四周到处流淌。我们当中只有韩若东判断得出,哪一次是老师乔万里在弹奏,哪一次是他女儿乔其。

这时,发生了一件小事,让我们知道了韩若东不是孤儿。他有一个父亲。

记得当时学校里正传看那本《傅雷家书》。我也买了一本,读完之后韩若东也借去看。这让我感到奇怪,他从来不读大家正在谈论的书籍。他借书的当天晚上,蓝城下起了春雨。我啪叽啪叽踩着被雨水打湿的校园路面,跑着回宿舍。这天晚上我比平时回来得早,见韩若东坐在床上看书,脸色阴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我并不知道是因为那本书。我跟他说话,他很敷衍,好像不认识我。对他这种忽冷忽热的表现,我早就习以为常,所以也没太往心里去。整个晚上韩若东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熄灯前,我注意到他没去水房洗漱,就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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