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偷眼去看在院里玩的几个孩子,小海正在聚精会神地堆雪人。那雪是前两天下的,天气一直没有放晴,今天似乎稍有回暖的迹象,太阳像个久经病痛折磨的老人,在层层包裹的云块里时不时探出点头,唯恐全身外露而惊了风寒似的。
小海自顾自地往雪人上摸雪,一双小手冻得通红,英姿原是叫了好几次,叫他不要玩雪了,把衣服鞋子玩湿了,闲下来就冷。小海只是听着,还是照玩不误,英姿叫得多了,也烦,就随他去了。
老头子这时候看着小海,心里不免感叹:老天爷不厚道,这么小的孩子,一旦出现个三长两短,可叫人怎么办呢?他简直不敢往下想。可是又不得不想,这样的事情他活了这把年纪,看得不少。
附近几个村子里都曾有过得这样病的人,有个小女孩,发病的时候掉进水里,没人看见,就淹死在水塘里了,还有一个男孩子发病的时候刚巧在楼道口,滚下来就咽了气。你说这样一个大活人,怎不能天天栓在裤腰带上,就是栓在裤腰带上,也难保不出什么事。这样的病,来了又没个征兆。
就是担一万个心,也是白操了。但凡得了这样的病,就只能听天由命。他还从未听说这病能痊愈的。他想着想着就不免为自己女儿的未来想了,就这么一个儿子,真到了那一天,也要想得开才好。
这样一想,他又想到自己死去的老伴和大儿子,
都是年纪轻轻的就撒手人寰。
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日子里说好不说那些不好的事,可是心里头却一个劲地尽是那些不好的人和事往上冒。
这时候小海在外面叫:“外公,你看我堆的雪人好看吗?”老头子听到叫唤声,回过神来,露出“呵呵”的笑容来,说:“好看,好看。”
小海就冲他吐舌头,吐了两次,就收敛了,小脸上竟显出一丝娇羞和尴尬的神情来,还是蹲下身子去摆弄他的雪人。
老头子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心想这孩子到底也变了,不像先前那样乖觉了。
老头子原是没有什么亲戚,自己这边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一脉的表亲早就不走动了,妻子早逝,岳父岳母也已经仙游,有两个舅哥也很少走动。两个儿媳妇那边的晚辈要初五或是初六才来这边给他这个老头儿拜年。
这天家里也就招呼了女儿一家五口。要是往年,这一天老头子是很期待很兴奋的。
今年却一反常态,倒不是完全因为今年英姿没给他带多少东西,往年英姿是十几个糍粑,一包红枣,一包鸡蛋,有时候临走向父亲口袋里塞几块钱,今年就带了二十几个糍粑,看起来倒是鼓鼓囊囊的一大包,英姿自知这点东西上不了台面,唯恐放在外面给两个侄儿翻动,让两个嫂子看见了总是不好,因此一进门就自觉地将包裹放进里屋的柜子里了。
老头子看在眼里,得了空就自己走进里屋里把包裹翻看了,看见那点东西,心里自是失落。不过失落归失落。女儿家里如今的情况,他倒是不怪她的东西少了。
他是担心他借给女儿的钱,照这个情况下去,只怕她家的债台会越筑越高,别说还钱,不要再向他索取,他就万事大吉了。
他只要想一想那借出去的钱,要是放在信任社,不知道又多出来几筐鸡蛋了,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虽说女儿,外孙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可到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和自己的儿孙一比,究竟成了外人了。
老头子这样前前后后一想,心里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因此自从女儿一家进门,他除了给小海几个笑脸之外,心里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英姿和再生心里本来积郁,原本过年回娘家是免不了的事,因此只好装出笑脸来,谁知老头子阴着一张脸,倒让英姿连装笑脸的心思也没有了,不过勉为其难地应付着。
再生倒是一直面带笑容,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在人前永远有一张老好人的笑脸,淡淡
的,文文弱弱的,来者不拒,去者婉留。这样的笑脸在不相熟的人眼里,倒是显得和蔼可亲,随分从时。在熟悉甚至是亲密的人看来,这笑脸里透露的却尽是懦弱可怜的神情,甚至你还能在这可怜的神情里感受到一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意味来。
英姿有时在心里烦躁的时候看见他那样的笑脸就气不打一处来。
再生并非看不出老头子心里所想,只是如今他这个样子,面对老丈人,除了用更低下的笑脸相陪,他还能怎样呢?谁能体谅他这笑脸背后藏了多少心酸和血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