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在一家人的沉默中吃过去了,期间只有英姿问了一句借钱的事,再生说去了趟姑妈家,英姿才想起这位姑妈确实是对自己一家子都很上心,她还记得自己和再生结婚的时候,凡是该女主人去忙活的事,都是她在张罗。
那时候她心里冒出过一个念头: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位母亲就好了,可惜自己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自己对母亲的印象都是模糊的,有时候遇到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想从记忆里寻找到一点温暖和关怀,竟也没有。
英姿结婚的一应针线活计都是自己一手操办,纺纱接线之类的,两个嫂子只在旁边叨念了几句,父亲根本毫不理会,只说让她自己看着办。
那时候她常常羡慕别的有母亲的姑娘,那些有母亲的姑娘哪里需要为这些事情操心,做母亲的早就准备得妥妥当当,哪怕再穷的人家的闺女出嫁,陪嫁的东西再简陋,也总是有规有矩的,女儿家只惦记着做新娘子就够了。
这天晚上,再生因为腿痛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 入了睡,半夜却突然发起高烧来,似醒非醒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英姿也吵醒了。
她听到再生嘴里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却又听不真切,只知道他声音里透着痛苦。她以为再生纠缠在噩梦里,就去推醒他。
推了几次,不见他清醒,却发现他身体格外滚烫,她就去摸他的额头,果不其然,他发烧了。
英姿就将再生身上早已经被掀开的被子拉上来,把边上掖紧。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在裹紧的被子里出一身冷汗,这烧也就退了。
再生这时候突然醒了,他抱住英姿正在掖被子的手臂,带着哭腔,说:“英姿,我好难受,我好难受。”英姿就停下来,任由他抱着。
过了好一阵,再生没有动静,英姿只当他还在梦里,糊里糊涂的。她就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
再生却用力地拽住了,说:“英姿,我今天,我今天…”他本想将今天遇到的倒霉事以及自己内心的悲凉通通都诉说了,老实说他这半年里发生的一切还完全憋在肚子里,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发泄和疏通。
他明白自己很是承受不了,所以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很容易使他陷入极端的悲观和失望,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说到底那事太丢人,为了丢80块钱就想去死,再没有哪个男人比自己还差劲了。
他默默地想着,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男孩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抓住母亲的手臂当肩膀一样枕着。
沉默了好一会儿,英姿安慰道:“你好像有点发烧,快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再生说:“我睡不着,一点也睡不着。”
英姿就将他的双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扯下来,说:“睡不着也得睡,你就当闭目养神吧。总不能把病拖严重了,眼下我们难着呢。”英姿将再生的手放进被窝里。
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但似乎都没有睡着。
英姿翻了几次身,再生就问:“你还没睡着?”
英姿回道:“睡醒了,一时不半会睡不着。”
再生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什么来说,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暗含着某种说不明白的压抑。
又过了一会儿,英姿才开口道:“你说咱家现在可怎么办?”
再生听着,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家怎么办,他已经想过无数遍了,却想不出任何出路。
以前他总是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告诫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有时候事情也就真的那么过去了。由此他的思想里就存了些得过且过的念头。
可是自从娶了英姿,无论哪一件事,英姿总是要清清楚楚,有头有尾,他便没了逃避的可能,他有种被英姿推向风口浪尖的感觉。明明可以站在岸上歇息,为什么一定要迎着风浪被拍打得体无完肤。
他明明不想上县城打工,他可以一天三餐咸菜萝卜地过日子。他清楚自己没有那样的能力,所以甘心平凡地活着,把孩子养大就够了。可是老天爷偏偏不让他如愿。
眼下家里这个样子,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挺多久,他心里完全没有任何主意了。一个瘸子,能干什么呢?他悲哀地想着。
“哎,有没有听见我说话?”英姿用手臂撞了撞再生的身体。
“听到了。”再生回道。
“听到了你也不回个话。”英姿有些生气。
“说什么呢?”再生又叹了口气。
“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吗?难道咱们什么也不干,任凭孩子们不上学,不治病?”英姿翻了个身,将背对着再生。
再生睁着大眼仰望着黑漆漆的夜,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他不再回话,也不想回话,他的身体在发着烧,心里却冰冷得像处在冰天雪地里一样。
为什么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呢?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停一下呢?我好累啊。为什么你一定要不断地提那些事呢?我也受了伤,我也需要时间舔舐伤口。再生痴痴地想,发现英姿将背对着自己。他既痛心又怜惜地转过身体来,伸手抱住英姿,他小声地说:“英姿,我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