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爷爷捡在申酉之交的时候干这活,也就是晚上六、七点之间。这个点正是赶路的行客心情最放松的时候,看着天还早,其实已经不早了,看着路上行人不少,其实已经没几个了,看着还安全,其实已经很危险了……总之,我们夏家几世居然没有出过一个大盗,实在是怪事一桩。
等过了几拨成帮结伙的群客之后,祖爷爷眼睛不由得一亮。
前面来了一个单身客人。
那人牵着一匹骡子,骡子的背上背着一只大大的行囊,看起来非常的沉重,看起来这一人一骡已经非常疲惫了,那骡子走走停停,时不时的啃几口路边的青草。即使我祖爷爷再缺乏经验,也能够一眼判断出这是一个最适宜他下手的目标。
那客人牵着骡子走到了祖爷爷藏身的树林边,恰好骡子又停下去吃草,客人焦燥的去打骡子,趁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祖爷爷憋着嗓子怪叫一声,冷不丁从树林里窜出来,一记闷棍打在那客人的后脑勺上。
只听砰的一声,那客人的脑袋硬得宛如一块石头,竟把粗大的木棍弹了开来。客人似乎非常的惊讶,咿了一声,还回头看了看,幸好祖爷爷见势不妙,已经双手遮住面孔,掉头飞也似的逃进了树林里。
当时祖爷爷的魂都快要吓飞了,要知道他可是三乡五里知名的才子,还一向被誉为士林的道德楷模,如今竟干出了打闷棍这种差事,这万一要是让人家知道了……跑了几步偷偷扭头一看,那客人并没有追上来,而是已经栽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祖爷爷犹豫了一下,又转身跑回来,趁后面的客人还没有发现,先将客人拖进松林,再将骡子一并牵进去,然后打开骡子驮的行囊,定睛一看,祖爷爷只觉一股子热血冲脑门,差一点没当场昏死过去。
(4)妖魔道
说到拦路抢劫打闷棍,那绝对是笔没油水的买卖,提心吊胆折腾半天,如果侥幸没被行客打死,被官府砍了脑壳,所收获到无非也只不过是三五钱碎银子,七八件旧衣服而已,没听说哪个打劫的发了横财。总之,如果不是为了活命的最后一口饭,谁也不会走上这条路的。
所以我祖爷爷在饿了五天之后,所期望得到的,也只不过是这样,再多一点的奢望压根就不敢有。却不料当他打开那客人的行囊之后,入眼的竟是十几锭黄澄澄的金子,当时我祖爷爷脑子就有点晕眩。
行囊里除了金子银子,还有一只蓝布包裹,包裹里边装的是香喷喷的炊饼,用不着打开包裹,我祖爷爷的口水当时就淌了下来。
当时我祖爷爷丝毫也未犹豫,顺手操起那一包炊饼,扔下金银,掉头飞逃。
据我祖爷爷说,不是他不稀罕那些金子银子,而是对于一个饿得两眼发红的人来说,只有食物的诱惑力才是无穷的,与香喷喷的炊饼相比,那沉掂掂的金子银子无异于废铜烂铁。
等到我祖爷爷跑到安全之处,狼吞虎咽的一口气吞掉了五只炊饼之后,才懊悔当时没捎带脚的拿上几锭银子。但人这东西肚皮一填满,就把胆子挤小了,再回去只怕那行客已经苏醒过来,到时候金子拿不到不说,说不定还要把脑袋赔进去。
所以那天夜里,我祖爷爷就挟着那一小包炊饼,耷拉着脑袋,满怀信心的回到了阁老镇。包袱中那几十只炊饼给了他无尽的希望,他至少,这近些日子是不虞挨饿了,只要他还活着,熬过这阵子难关,一俟那洋人被逐走,天下恢复清明,到那时,他夏知非夏双元还是有机会金殿面君,纵论国策的。
正兴冲冲的赶着路,前面的角落里突然窜出来一个活物,突兀的拦在了祖爷爷的前面,把他吓了一跳:“谁?”
那怪物四足着地,向着祖爷爷又逼近了一步。
祖爷爷定睛看时,只见那怪物蓬头垢面,体形枯干,衣不蔽体,一双眼睛闪着骇人的光芒,死死的盯着祖爷爷双手掩紧的怀中:“……哧哧……”那东西嗅到了食物的味道,顿时骚动起来:“……夏兄救命……饿……”
听那凄恻的声音有点耳熟,祖爷爷再仔细一瞧,惊叫一声:“你这不是……谢藩司家的大小姐吗……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话说了一半,祖爷爷就说不下去了。
谢藩司,郭道台,都是带着足够的银子告老回乡的官员,可是世道不靖,妖魔横行,佃户趁乱把郭道台的家抢得干干净净之后,都跑去当了土匪,只可怜郭道台的老婆,竟被饿得两眼血红的丈夫煮掉吃了。
相比于郭道台家,谢藩司家更有财有势,还有个貌美如花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才名不在祖爷爷夏双元之下。我祖爷爷夏双元曾向谢家求婚,谢家却回说,除非夏双元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否则的话,哪怕只是个进士举人,也配不上他们家的大小姐,让祖爷爷碰了一鼻子的灰。
按说以谢家的财势,金银满库,粮食满仓,而且看家护院的庄丁也多,渡过这饥馑年景并非什么难事。可是有一天谢府的家丁们起床,却发现有一个家丁死掉了,死的家丁睡下时还是活蹦乱跳,没病没灾,一觉躺下后就成了死人了,让大家心里隐隐的发毛。
到了第二天,又有一个家丁无缘无故的死掉了,仔细检查死掉的家丁,跟前一个一样,身上连半点伤痕也没有,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到了第三天,又死掉了一个家丁。
这下子谢家可炸了锅,临到了晚上,家丁们再也不敢睡了,连谢蕃台的屋里都不敢入睡,所有的人屏心静气的坐在炕上,等等看到底有什么怪事。
等了大半夜,就听见当院中有囔囔的脚步声,有胆大的弄破窗纸,趴在窗棂上一看,却是一个模样极尽丑怪的老太婆,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出来的,就见这个老太婆蹒跚着脚步,在院子里吭哧瘪肚费力的走着,吱呀一声,老太婆推开了一扇门,进去了。
那间屋子里住着几个家丁,分明看到了这个怪异的老太婆进来,可是谁也不敢吭声,都躺在炕上装睡。就见老太婆踅过来,扳过一个人的脸,对着他的嘴吧就要吸,那人嗷的一嗓子嚎叫起来,其余的人也都发出了恐怖的尖叫声,争先恐后的逃出了屋子。
老太婆吭哧瘪肚的追了出来,瞧架式非要逮住一个不可,这时候躲在房间里谢蕃司急忙大喊:“大家操家伙,打死这个老怪物……”东家一下令,家丁们顿时有了勇气,纷纷操起棍棒,向那老太婆打了过去,老太婆被打得拿手遮住面孔,东躲西藏,见逃脱不掉,突然尖叫一声,碜人已极,就见老太婆一头扎在了地下,竟然钻进了地底下。
谢蕃司这时候才惊心不定的走出来,仔细瞧瞧刚才老太婆钻进去的地面,吩咐道:“这地底下,一定要古怪的东西,你们给我挖出来。”
一声令下,家丁们就在院子里挖了起来,挖着挖着,突然挖出一股老高的喷泉来,惊得众人奔走不迭。那喷泉继续狂涌不止,很快将谢蕃司家里的米仓粮垛和金银细软的库房全给淹没了,财大势大的谢蕃司的府上,只是一夜之间就化作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水塘。
从此谢家的财势一落千丈,家丁逃散了,谢蕃司饿死了,而眼前这位谢藩台家的掌上明珠,倾城名花,更是落得人不人,鬼不鬼……若不是她开口说话,祖爷爷还真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怪物呢。
祖爷爷说:世道不靖,人化妖。
(5)倾城花
谢藩司家的小姐虽然已经饿得几无人形,但处于饥饿状态之中的人嗅觉最是灵敏,祖爷爷还没进镇,她就闻到了炊饼的味道,所以及时的将祖爷爷堵在了这里。
怀中那几只炊饼,祖爷爷原本是想用来救自己命的,可眼看着对面谢家小姐的凄恻模样,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掏出一只炊饼递了过去:“拿着,吃……哎哟你轻点咬,那是我的手……”
不过眨眼工夫,谢家小姐已经三口两口,将祖爷爷手上的炊饼吃完了。食物入腹,反而更加刺激了她的饥饿感觉:“……夏大哥……还要吃……求求你再给我一口吧……”
望着那乞求的目光,祖爷爷一狠心,索性又拿出来一个炊饼,这次谢家小姐吃得更快,嘁哩咔嚓,那块香喷喷的炊饼就已经不见了,还待要说,四周黑暗中突然窜出来许多黑影,细一看,都是昔日那些素行庄严的道德之士,诗礼之家,这些行将饿毙的可怜虫隔着几里地的距离就已经闻到了炊饼的味道,所以纷纷窜来,一个个都在声声哀求:“夏兄,夏兄弟……求求你给点吃的……求你了……”
祖爷爷一咬牙,把怀中的炊饼又拿出来几个:“实话跟诸位说了吧……这炊饼……”他本想向大家坦承这些炊饼的来历,可是话刚刚开口,炊饼已经被大家吃光了。
还有必要再说什么吗?
祖爷爷摇头叹气,心生酸楚,向着自己那门楣冷落的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