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7-10 12:38:00

我很难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又紧张又难过，我知道只要我跟着这两个人走，就能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这件事就埋藏在我的记忆里，如今终于被激活了。这件事本身可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它跟我的小叔叔当年的遭遇，跟我的小叔叔蹊跷的死亡，跟我想要弄清楚的一切，都有很重要的关系。

但是在这个关头，我却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

我一激动，冲着那个背影，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忘记了一件事：我们这儿，是不作兴喊死人的名字的。

我在写下这些事的时候，脑子是十分清醒的，你们可以看到，我通篇文字当中都没有出现过那个人的名字。我的小叔叔，我其实从来都不叫他叔，从小到大，我都对他直呼其名。可是直到现在，过去那么久了，我都不敢把他的名字给写下来。

但是那一天，我却不知道为什么犯了糊涂，居然神差鬼使地叫出了小叔叔的名字。

我大声喊道：“XXX——”

那个大人的背影先停住了脚步，紧接着那个小孩的背影也停下来了。他们两个的头在一点点地往我这边转过来。

我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我们这儿是不作兴叫死人名字的。

可我刚才叫了小叔叔的名字。

我看着那两个背影把头一点点地往我这边转过来，我的浑身上下都僵硬了。我知道要出事了，我不该叫死人的名字。我这个时候的感觉，就好像我又回到了小时候，我坐在剧场里，在往台上看，那个小旦嘴里咿咿哦哦地唱着唱着，突然就把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扯住那张画得很好看的粉脸，用力往下一扯——

我猛地一闭眼，可是没有用，我的眼皮不听使唤。如果这是我小时候在做噩梦，我就该醒过来了。可是我却依然站在原地，眼看着那个背影的头一点点扭了过来，我背上的汗就一点点地渗了出来：我说那个背影的头在一点点地扭过来，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去形容——

我的小叔叔确实是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的整个人都完完全全地背对着我，只有他的头在一点点地转过来。

如果你们看到有个人是这么把头扭过来的，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不是一个活人了。

我早就知道我的小叔叔已经不是活人了，可我看到他的背影这样一点点地把头给扭过来，仍然想要拔足掉头狂奔，跑得越远越好。

我不敢想象，我的小叔叔把头转过来，会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我的心里后悔得要死。

2012-7-11 12:41:00

我的朋友周易说，我这个人易犯嘴煞。

"嘴煞"是我们这儿一种很老的说法，就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有点类似于祸从口出的意思。

我想这是源自于某种古老的迷信：古人相信语言的力量，他们相信有些话语是具有魔力的，是不能轻易说的，一旦说出口就会引起某种后果。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名字——不作兴喊死人的名字。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类似的嘴煞，比如说坐船的时候不能说白龙王爷的白字，进山的时候不能提八爷爷的八字（八爷爷是我们这里管山神的称呼，但也有人说八爷爷其实不是山神，是山里的野猪），如果要说八，就要用“滚”字来替代，相应的七是“草”，五是“汤”，所有的数字在不能提到的场合都有另外一种发音的说法。

照这个规矩，早些年乡民相信毛主席的名字也是有某种魔力的，因此提到毛主席，都只说“他老人家”。别的地方背毛主席语录，都是毛主席说什么什么，到了我们这儿，就变成他老人家说什么什么，搞得来我们这儿的知青都很别扭；而且他们最受不了的是，别的地方背毛主席语录都是理直气壮的，声音很洪亮，我们这儿说到“他老人家”都是悄声悄气的，生怕被什么东西听去似的。

村里的老革命罗伯当年去县城学习做报告，为此还挨了县干部的批评，要把他的这个毛病纠过来，非要他大声把毛主席的名字给说出来，罗伯很惊吓地说：“不能说呵，说了折寿呵。”如果不是他这个老革命资格真的很老，差一点老革命被打成反革命。这反过来说明，当年毛主席在人们的心中是跟神一样的存在，因此他老人家是轻易叫不得的——当一个名字有太大力量的时候，常挂在嘴边就会折寿。

至今村里老人还有这样的迷信，他们说话时会夹有很多隐语，指代那些他们认为不能说出来的名词，听他们说话会非常困难，简直就像听天书一样。

所以我的朋友周易他会算命，我们在县中同学的时候，他就说过，我将来要坏就坏在一张嘴上。

结果真的被他说中了，我在那场闹剧似的愚蠢运动当中，说了很不该说的话，提了某些不该提的名字，犯了嘴煞，以至于我最终一文不名地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

我甚至觉得自己落入了跟我的小叔叔似的宿命里——我奶奶很是为我是个大学生而自豪。因此我始终没胆子去告诉她，我最终并没有拿到大学文凭，也没有单位敢于接收我的档案。

因此我变成了一个无处可去的人，也就是城里人所说的社会青年。我们这里叫赖子的那种闲散人。

2012-7-11 12:47:00

我这次回来，始终没敢去见我奶奶。那一次我奶奶到县城派出所把我领出来，时隔十多年，她又一次撇着两只小脚走在那条进城的土路上，就跟当年去领我的小叔叔一样，这一次她是去领她的孙子。

我的奶奶自觉是个命很硬的人，家里的男人一个个走在了她的前面。自打嫁给我的爷爷之后，她的一辈子都在吃苦，她原本以为她可以享我的福，结果她的希望又再一次落空了。

奶奶很镇静，她把我从派出所领出来，呸了一口痰在县城的大街上。她还穿着古老的土布衫子，从衣襟里面掏出烟叶子来卷上。我帮她点上火，她抽一口，说，她这辈子替我们家的男人做牛做马，是上辈子欠我们家男人的债。

让周易说中了，我这个人早晚就坏在这张嘴上。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我平时很少开口说话，可每次开口都选在了错误的时机，一旦开口必定坏事。

就像这一次，我走在村口的路上，走着走着，我就走神了，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的小叔叔。

我明明心里很清楚地知道，那个不是真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早就发散了，他后来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疯子，穿着苏三起解的红戏衣，自己在古戏楼上吊死了。

可我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喊出了小叔叔的名字。

2012-7-11 15:59:00

可我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喊出了小叔叔的名字。

我一喊出口，就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一片寂静的土路上蓦然响起来，那声响大得把我自己给吓一跳，我就知道事情要不好了。

紧接着，我就看到“小叔叔”背对着我的身影，头正一点点地往我的方向转了过来。

我知道自己这一声把事情给搞砸了。我把自己的记忆给干扰了，这段记忆好不容易被唤醒了，结果却因为我自己的一声喊，这段记忆现在被扭曲了，我接下来看到的，将是我最恐惧看到的事物。

是我自己给了某些邪恶的东西可趁之机。

“小叔叔”背对着我，头一点点地转过来，我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咯咯咯，咯咯咯——那是从他脖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他脖子里面的骨节已经完全扭过来了，他就跟个木偶人似的，就这么笔笔直地把头给扭了过来，眼看着我就要对上他的脸了。

我看到那张脸的边缘，就知道我绝对不能去看那张脸。

那张脸的边缘是没有肉的，也看不到骨头，整张面皮往里面凹进去——那恐怕已经不是一张人脸了。

我知道那不是我小叔叔的脸，是那个东西——因为我犯了嘴煞，叫了小叔叔的名字，才会给了那个东西可趁之机。

它不想让我想起来。我的小叔叔要我想起来的关于它的事，但是那个东西不想让我想起来。因此它要把我记忆中的小叔叔的脸变成可怕的样子，这样以后我再想起我的小叔叔，脑子里就会出现一张非常恐怖的脸，我会被惊吓到神经失常，我会被吓得再也没有勇气去想起跟我的小叔叔有关的任何事，这就是它的目的。

我知道，我绝对不可以去看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