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校那会我们经常爬上顶楼,在夜风的吹抚下唱歌打闹,聊些彼此中学时代的斑斑劣迹,有时看见远处树林里漂浮不定的点点磷火,还都以为是萤火虫。有次老妖生日,我们在楼顶庆祝,情人喊了几个女生来吃蛋糕,里边就有来这看同学的高林。
勾毛拣了几块半截砖,说要带上去砸人,我和情人看得心惊肉跳,都骂勾毛心狠手辣,说你狗日的也不怕这么大块砖头从4楼上仍下去会把人砸死啊,勾毛恍然大捂,赶忙去换了一堆土疙瘩回来。我们躺在楼顶百无聊赖地望着星空发呆,女生宿舍的烛光相继熄灭,在一楼空地上玩的人也都回房睡觉去了。校园里逐渐安静下来,我负责爬在正前方盯第一个夜晚色狼听见有声音喊他的那块污水横流的草地,情人和勾毛在另一端盯宿舍后面的窗户。
我左右来回看,除了偶尔看见几个出来方便又很快回房的人,一无所获,那片草地更是连去的人都没有,只隐约看得见里面的果树在随风摇动,和那些残破石椅的模糊轮廓,我爬在水泥地面的楼顶上,胳膊肘撑得生疼也没什么发现。想想当年跟邱少云一起潜伏在草丛里那么长时间的革命先烈们,很是惭愧。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情人他们也撑不住了,两个人就假装关心地走过来问我有发现没有,边问话边就盘腿坐了下来,我翻身爬起,边揉胳膊边骂:发现个屁,鬼影子都见不着一个。
‘要不我们装鬼玩吧,老被别人吓,我们也来吓吓人。’
当情人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勾毛还没想到他的一世英明就将在这个夜晚的凌晨葬送干净,当时就很开心地问情人:是不是像鬼片里那种呜...呜...呜的叫法?情人说随便,反正楼顶那么长的距离,我们三个每人负责一段,怎么吓人怎么叫,好歹要让留在宿舍里的人知道我们也没闲着。
96年时候,我们公司在蒙自县的办事处门口有条狼狗,不管白天黑夜听见有人过路就叫得惊天动地,我们不胜其烦,就煽动一个外号叫‘老毛贼’的同事去对付这条狗。老毛贼那会只要去K歌都会点张学友的‘饿狼传说’来唱,每到结尾时就跟着电视里面学狼叫,声音之高亢凄惨、之逼真传神,都让我们毫不怀疑这狗日的上辈子就是匹狼。老毛贼动手那天喝了两口酒,去到狗窝旁边也不废话,扯开嗓子就跟那条狗开始对嚎,显然这条平时跋扈嚣张惯了的狼狗也没见过像老毛贼这样彪悍凶猛的正版‘狼人’,相持没两分钟就夹着尾巴败回狗窝去了,从此这狗见了我们这帮人就跟见了瘟神一样避之不及,尤其是毛贼,凡是他在门口出现,这条狗就从来不会主动钻出狗窝半步,恐贼之心,苍天可鉴。
但在我见识过的狠人里,94年的勾毛绝对要比96年的老毛贼拉风,毕竟老毛贼吓的是狗,而勾毛吓的是人,一大群人。我跟情人在楼顶中段叫,钩毛自己则承包了大片范围,曲调悲伤婉转、脚步时停时走、分贝忽高忽低、嗓门忽男忽女,若有若无中突然又是一声凄厉的哀号。我跟情人没叫几声就收工了,点了根烟无限景仰地看着勾毛在那忘我地倾情表演。
没过多会。一阵惊叫啼哭声从我们脚下的女生宿舍传来,此起彼伏中我听见宝路姐洪亮的嗓门在四楼冲我们破口大骂:是哪个狗日的在上面装鬼叫?
我们没吭声。
接着又听见宝路姐在走廊上招呼那群惊慌失措的女生:快,去楼梯口堵这帮小杂种......
我和情人对视一眼,招呼勾毛赶紧快跑,勾毛那会正叫得如痴如醉无法自拔,冲我们挥了挥手,嘴里还是不肯停下来,没办法,我们只能选择跑路而让勾毛为艺术献身。
我和情人刚从铁楼梯上跳下来就陷入了女同胞们的包围圈里,一些人还在惊恐地哭泣叫骂,一些人穿着睡衣睡裙,胳膊大腿白晃晃一片,要是在平时,我们肯定很愿意有这么多俏丽动人的大腿在我们面前出现,但那天晚上,这些白花花露在外面的胳膊上都还拿着准备招呼我们的家伙:扫把、脸盆、皮带、拖鞋......
勾毛同志终于中断了演出开始逃命,他从铁楼梯上下到一半的时候正好目睹了我和情人被围的的整个经过,当然我们在乱军之中也发现了这个吊在楼梯上下不来的倒霉家伙。
那时人声鼎沸,人头汹涌,无数人还在从各个宿舍里如潮水般向我们气势汹汹喷涌而来,女生们在那个晚上向我们展示了有别于温柔的另外一种含义,那时大部队还在路上,楼梯口只集结了以宝路姐为首的二十几个女生,趁她们还没人带头对我们发起攻击的空档,我和情人赶紧朝着三楼奋力冲锋,刚跑两步情人又被宝路姐死死拖住,情人挣了几下没挣脱,赶忙对宝路姐指了指半空中的勾毛,说你别拉我了,勾毛还在后面......
确实,勾毛还在后面。
如果你也是个女的,像宝路姐一样脾气火暴但是从不与任何绯闻沾边的女的,突然有天你发现有个像勾毛一样的男人正模仿你的声音在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极尽下流之能事,并且这种模仿还被录成磁带在你的生活圈里四处广播,那我想,你肯定也会和真正的宝路姐一样,狠不得剥其皮、啖其肉。
所以,当情人把那句‘勾毛还在后面’脱口而出,宝路姐的手就松了,她没理由抓住情人而对勾毛置之不理。所以,当我刚逃回宿舍还没来得及坐下的时候,情人也逃回来了。我们惊魂未定把门关好,只听见从楼上传来阵阵嘈杂的怒骂,虽看不见勾毛此刻在包围圈里的惨烈,但已不难想象。假如围住勾毛的是群混混,我想94年的我们都不会有半句废话和片刻犹豫,肯定是喊齐在宿舍留守的几个家伙就折回去拼命。但偏偏不是,围住勾毛的都是些平时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偶尔还会帮我们洗洗衣服、刷刷饭碗......所以,我们只能面朝四楼,兔死狐悲地向天悼念:亲爱的勾毛,一路走好。
勾毛之所以被称为勾毛,是因为鸟人一头天生的卷发,用锡都话喊,就叫勾毛。
那时,情人已恢复常态,已能幸灾乐祸惟妙惟肖地向众人比划勾毛在紧要关头对我们做出的那个挥手动作。勾毛回来了,一脸悲伤地站在门口看着我们,那是勾毛继手提饭桶木棍在校园边敲边喊‘今天我结婚了’之后留给我们的最经典镜头:满头卷发被拉直了一半,胳膊脸狭抓痕遍布、身上的T恤几乎被扯成麻袋......直到我离开供销学校后的几年,我还时常能在梦里碰见那晚的勾毛,和他那双忧郁的眼。
故事从我赎回录音机报复大白菜开始。期间,色狼被喊、小海被打、宿舍玻璃被抓,我们在校内持械搜捕、在校外喝酒打架、在顶楼监视想象中的人或鬼,最终两手空空颗粒无收,反到是想打江山的勾毛因为扮鬼造诣太高而被打成了活鬼。
但故事终究还是被英勇不屈的勾毛终结成了故事,一个永远无解的故事。
那晚勾毛死里逃生回来,想想也没地方喊冤,欲哭无泪地坐了会就上床睡了,女生们在勾毛身上发泄完所有怒气之后也都撤走了,校园又开始变得鸦雀无声。但一阵真正凄厉幽怨的喊声又从门外传来,还是喊着色狼的名字,这次我们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像大白菜介绍的那样,声音是从宿舍门口那块蝇虫污浊之地传来。
所有人翻身爬起,全部迅速无比冲向门外,电筒光照射过去,景象和我在顶楼看见的别无二致,果树随风轻轻摇动,残破的石制桌椅一如即往待在它们不变的位置。只有那个呼喊色狼的声音在夜空里飘忽不定,这次枪在勾毛手上,勾毛打开保险,在洗脸台前持枪而立,面对那片空旷之地发出了被女孩们痛殴过后的满腔怒火:再不出来老子拿枪打了......
除了声音,我们没看见任何物体从那块地里出来,勾毛扣动扳机,随着一声在那个夜里听起来震耳欲聋枪响,所有诡异没有任何预示地结束了,那枪之后到我离开这个学校,我们宿舍再没有任何人在夜里被喊过名字、挨过耳光、抓过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