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正文前的几句废话
我来自秦朝,今年两千多岁了。
大家也许都听过徐福东渡寻访长生不老药的故事。这不是传说,是真事儿。
所谓长生不老药,不是什么药草,而是海外小岛的一种水,清澈见底的泉水。后来,我不止一次出海寻找那个岛屿,但再也没有找到。也许,它早已被海水淹没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我记得当时随同徐市出海的有近千人。童男童女各九十九,还有大量的随同官员、百工、术士、水手、兵卒。大家分坐三条船,一条大船,两条小船,都挂有风帆,大船双帆,小船单帆。那时候的风帆很简陋粗鄙,就是两根大竹竿架着一张大草席。我是百工中的一个,我是一个庖人,拿现在的话说,叫厨师。那个年代,我们这种出身卑微的老百姓是没有名字的,都用甲乙丙丁或者伯仲叔季之类的代替,比如管仲刘季庖丁之类。我叫庖乙。
当初,返航的时候,我们遭遇了龙卷风和大漩涡。一条小船被龙卷风带走,另一条小船被大漩涡吞没。我们大船上的人,也大多失踪罹难(其中就包括徐福)。平安抵达大陆的只有七十八人。我们一回到长安,就得知了始皇暴毙的消息,同年,我的偶像扶苏公子也死于北疆。
我们在蓬莱约定,一百年后,我们在此重聚。元封元年,也就是公元前110年,刘彻在位,我和我的伙伴们在蓬莱重聚,发现少了三个人,两男一女,也许死于战乱,也许死于天灾。此后每隔一百年,我们都会找个地方秘密聚会。嘉定三年(公元1310年),灌州青城山聚会,已经只剩下了两个人:我和夏侯叔。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之后,是我们最后一次聚会,准确地说,是我最后一次践约。我按照约定赶往九江府西林寺,在西林寺等了三个月,始终没有见到夏侯叔。我猛然意识到,夏侯叔,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同伴,已经离开了人世。我坐在藏经塔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现在,我还活着,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有时候,我甚至期盼死亡的到来。
不管怎样,在死神没有光顾之前,我还要继续同漫长的光阴耳鬓厮磨。我已不再悲天悯人或者顾影自怜。以前,我行走在茫茫人海中,为了排解孤独,总是隐瞒自己的身份。倒不是怕别人说自己吹牛,而是不想被人当成怪物敬而远之。此时此刻,坐在电脑前,我内心宁静。比两千多年来的任何时刻,都更加宁静。
回首往事,不悲不喜。在首阳山,我见证了田横割下了自己的脑袋,怀着难以置信的伟大意志力,亲手把自己的头颅交给门客,让他们入朝通报高祖刘邦。在商丘,我参与修建大运河,在河里捞出一只双头鱼,随后被送往大兴,献给了隋炀帝。在睢阳,我见证了张巡守城的悲壮情景。士兵每日才能分到一勺米,只能吃树皮、蜡纸和泥土充饥,瘦弱得拉不开弓。在嘉定,我见证了李成栋屠城,义军首领侯峒曾的两个儿子在一座石桥上被清兵剁成肉酱。这些,只是我的纷乱记忆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觉得我应该会把这些经历写下来,不然我担心迟早有一天,我的脑袋会被这些浩如烟海的记忆撑破。
现在,我就来给大家说说我的故事,一些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的小故事。我的记忆力一点也没有衰退;不过年代久远,难免断断续续、颠颠倒倒。浮生如梦,梦如浮生;有时候,我自己也分不清我的记忆,究竟哪些是冰冷的现实,哪些是谵妄的梦境。我开口一说,你侧耳一听,逗逗乐,撒撒野,藉此打发漫漫人生长路。真真假假,实在不必计较。
(我有三个账号。有两个带“鹤”字的账号怎么也登录不了,我且当它寿终正寝,驾鹤西去。换个账号,也是最后的一个账号,继续写。秦草,秦草,草莽布衣,命如草芥,生命力却是顽强得多。)
白玉蟾
我在世上行走了这么多年,可谓看遍人间万象,尝遍尘世百味,异人奇人,委实见识过不少。要问谁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白玉蟾肯定是其中一个。倒不是他的事迹有多么传奇怪诞,而是他在我生命中出场的方式,过于震撼。至今回想,历历在目。
南宋某年,具体的年份,记不得了,我甚至记不清是赵惇还是赵扩在位。不过大家关心的只是故事,时间地点其实都可有可无,无足轻重。这年秋季,我南方沿海一带漫无目的地游荡。一天晚上,我寄宿琼州某个客栈,准确地说,应该叫瓦舍。宋元时期,大凡集市,多有瓦舍。所谓瓦舍,就是现在的娱乐城,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人来来往往,流光溢彩,却也藏污纳垢。我在琼州寄宿的这个瓦舍,规模很大,有十几座勾栏。说书的,卖草药偏方的,耍杂技的,算命的,卖菜刀的,形形色色,喧嚣热闹,一派繁华盛景。当然,最喧嚣的莫过青楼。青楼也分好几种,有格调高雅的,卖艺不卖身;也有卖身的,但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风流才子;还有一种纯粹做皮肉生意的,俗称“窑子”。这个青楼,就是一个大窑子,叫绣云楼,光听这名字,就叫人身子骨发软。我经过绣云楼的时候,看见绣云楼的台阶上站着几个女子,其中一个少说也有三十出头,却打扮得像及笄少女,红唇白颊,娇声软语,当真有趣。我玩兴大起,便进了绣云楼,与这女子折腾了一个下午。残阳西坠,华灯初上,我身上的碎散银子,一大半进了对方的口袋;我精疲力竭,干脆在瓦舍寻了一间客房住下。吃过晚饭,和衣休憩;窗外霓虹点点,喧嚣阵阵,却与我何干?
我突然想起了我娘,想起了我娘在黝黑的土灶边给我煨汤的背影。
天边明月,榻上离人;此身何身,今夕何夕。
思绪杂乱,感慨万千。南风送爽,催人入梦。不知不觉,我昏昏沉沉睡着了。
半夜里,我被一泡尿憋醒,出门起夜。急匆匆绕过长廊,直奔茅厕。从茅房出来,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影……月在中天;按理说,这是绣云楼最繁华喧闹时刻,怎地如此清冷沉寂?更奇怪的是,几乎所有房间,都门户大开,里面却没有一个活物。我满腹狐疑,走出绣云楼,在大瓦舍里转了一圈,依旧不见一人。这下,我着实慌了神,出了瓦舍,走上长街。镇上的情景跟瓦舍一样,生息全无;莫说活人,连阿猫阿狗也不见一只。只有廊前檐角的气死风灯,在晚风中晃晃悠悠飘飘荡荡,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偌大一个镇子,就像一个义庄。甚至比义庄还恐怖。我心头惶惑惊恐之际,发现长街尽头有个人。月光下,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我又惊又喜,赶忙跑过去,询问这个镇子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人背对着我踽踽独行,一言不发。我有些诧异,就想扳转他的身体看看这是何人。我一碰到他的肩膀,他就疾步往前走去。我大为讶异,赶紧追了上去。也不知道在镇子里七拐八弯转了多久,我随着那神秘人来到镇子郊外。到了郊外,那人越走越快,突然像鸟一样腾空而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随后落了下来,就像一滴水,没入地面,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