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庙,与我们常见的并无二样:三开间两进深,庙内四棵柱子,石制柱础大半缺口豁牙,柱身斑驳,油漆剥落殆尽看不出本来颜色;墙正中是一个漆木神龛,供奉着一座毁损得连头也不见的泥菩萨,菩萨身躯倒是残留了大半,依稀认得出是伏魔韦陀,不过本应该高举在右手中的金杵断得七零八落,只留了个杵柄而已;神龛前的供桌却收拾得整齐,香炉牲盘一样不少;供桌两端还端正的各放了一个插着蜡烛的烛台;神龛正前方的地上摆着一只蒲团,旧得看不出来颜色,却还是很完整。
这里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一百多年前遗留下来的,看看这桌、这蒲团,它们虽然旧,虽然蒙着极厚的灰让人看不出本来面貌,但却没有腐败。经历岁月却维持旧貌,这样的事情,是鬼力无法做到的……难道,是精怪?
目光在供桌附近范围扫视良久,找不到蛛丝马迹。
不知为何心里隐隐不安,觉得某样重要的线索被我忽略了。
供桌及桌上事物静默着,大方接受我的探查。再巡视了两圈后,我有些懊恼的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
只是,小小斗室一览无余,除了我刚进来时留下的一串足迹,再无多余事物。草草浏览,我将视线再度投回供桌,盯着那尊无头的泥菩萨研究起来。
此时已到下午时分,夕阳斜挂,光线射了几缕进来,落在供桌上,将泥菩萨的大半身子笼住。残留的金漆在阳光照射下明灭不定,勉强显露出这菩萨当年尚有香火供奉时的辉煌模样。
突然有细碎的光闪动,几乎在我视线的死角。我转而望去,发光之物原来是供桌右侧的烛台,它亦进了阳光范围,背光面拉出一道斜长的黑影。
然而,闪光的不是被岁月灰尘所蒙蔽的金属质地的烛台,而是烛台上插着的蜡烛。
我迅速抓住了之前干扰我的那种不安,原来就是这对蹊跷的蜡烛。它们不是那种普通的用来供神的红烛,而是一对龙凤喜烛。适才在阳光下闪动,并吸引了我的视线的,就是盘在这蜡烛身上那只凤上涂刷着的、半隐半露的金漆。
庙里放喜烛?这不合常理!
不合常理即为妖!
我盯着喜烛默默看着,脑中飞速的想着各种可能性:要面对的究竟会是什么?如何制服它?万一情势不利该怎样全身而退?
正在此时,左侧轻轻传来门轴转动声响,我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墙壁上露出一道缝隙。
这是一扇暗门,表面与墙面同色,藏得极好,若不是极目细看,很难察觉它的存在。门内暗黑,一丝光都无。
我轻轻走到门前,感觉到有气流隐隐流动,迟疑了一下便伸手去推门。
当手心与门面接触时,惊觉门扇的温度非常低,似乎能将人的手粘住一般。我收回手,曲肘抵门,借由衣物阻隔将门推开。
一霎,似某种制约被破解,之前白雾带着透骨寒气立时渗出,争先恐后的,如听从指挥的士兵听见了冲锋的号角。不过片刻时光,破庙便被白雾占领,我似陷身在一片雾的海洋。
浓雾遮住视线,我小心退到墙边,摸着墙壁往外稍走几步,一直走到庙中部。继而发觉,这些白雾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存在。它们自顾自的滚拥着,翻腾着,由低到高,渐渐充斥整个空间。
令人惊异的是,但凡白雾经过的地方,面貌大变。犹如有人用朱笔重新描绘过的碑匾,也像是原先脏污的东西被重新洗刷——那层薄雾就是那支笔,或者那把具有超级洁污能力的刷子——随着白雾的渐渐升高,荡涤了灰尘,庙内呈现鲜艳红色,由低而高循序而进,先是地面,继而墙角、桌腿……桌面,墙体……整个柱子……最后是天花板……
雾渐转稀,随着室内从旧到新面貌转换,白雾最终消失不见。
未多久,我就置身于一处红色的世界,到处红得晃眼,透过窗棂射进来的阳光被染成了散淡的红色。
抬头看,红帘布幔,无风自舞。
不知何时,供桌上的龙凤喜烛被点燃,摇曳着两朵烛火,静静吐露光华。
就这样,破屋完成了由庙向新房的转变。它静寂,同时簇新、耀眼夺目,只不过略显空荡,缺少了恭贺的宾客与一对新人。
一阵唢呐声募地尖锐响起,厅角隐隐浮现出几个灰色的影子,四五个男人,穿着老式的对襟衫,长马褂,头戴礼帽,或站或立,吹拉弹唱……
哦,这是一支乐队……
似是印证我的猜想,唢呐声未停,铜锣、二胡等等随着一起奏响,一曲恭贺新婚的喜乐便热热闹闹的唱将起来。
接着,不断有人影在我身边浮现,依稀看得出是宾客模样,有人倾耳点头,有人举杯相祝,还有人捧着菜盘果篮,有婆子、丫头、小厮等。人影陆续显形,先是一个、两个,不多久便到处是人,小小庙堂几乎撑得满满当当。
虽然它们只是些影子,连五官也看不清楚,但依旧能看得出人人面带喜气洋洋之态。
我能够看见许多影子的嘴巴一张一合的,似乎在热烈的议论,但我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有那阵喜乐,在空旷的房间内凄厉的响着,和着自身的回音,奏出一支诡异的曲调。
猛然而突兀的,喜乐在曲调最高丨潮丨的时候断了,就像是正在放着高昂热烈的摇滚乐的音响被人突然一下拽掉了电源一样,不期而来的寂静反而比刚才那喧嚣的噪音还难以忍受。
一阵风自我身后刮过……
影子们停下各自的动作纷纷将头转向前门方向,动作十分整齐划一。我忍不住跟着他们的动作一起,调转头来。
只见前门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红色女子身影,身着艳丽喜服,头上蒙着一块大红喜帕。她静静立在那,许久都没有动。不知哪里钻进来的一缕微风,吹动了她的裙摆和头上的喜帕,吹乱了我额前的发。
我忍不住伸手整理头发,放下手时,发觉女子虽然姿态依旧,但已经悄悄朝内欺近了一小步。
我不敢掉以轻心,下意识的捏了捏手心。
女子突然动了起来,摇摆着苗条婀娜的身子,娉娉婷婷的走着,迈着女人当‘新娘’时才有的典型的那种细碎优雅的步伐。她甚至做了一个跨门槛的动作,先是一停,接着左手拎起裙角,似娇似怯的踮起脚迈过一道并不存在的门槛。而她的右手始终虚悬在空中,好似边上有喜婆殷勤的牵引。
唔,’新娘’到了——这是个几乎不用证明便能确认的判断。
与众不同的是,周围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唯独这个红影,丰满得不像个影子,好像就是一个真正的’新娘’正活色生香的向我走来一般。
若不是她的姿态过于诡异,我会把她当成人。
眼神快速四扫一周,没有找到新郎的影像,于是重新将目光定在眼前鲜红的影子上。
她飘飘忽忽的行着,衣襟无风自舞,不一阵便路过我身边。喜帕掀起一角,我看见红盖头下雪白的瓜子脸只露出了尖尖的下巴,唇红的滴血一般。
突然,她脸微微侧向我,送来一个媚笑。
这个,便是现在这座庙宇的主人了吧……
‘新娘’继续以那种独特姿态前行,一直来到供桌前。
我突然起了好奇心,她会不会就要拜天地了?可是新郎都没看见呢!
但她没有停,先是穿过供桌,跟着钻入墙内消失不见。
之前所有的影子,宾客的,下人的,还有奏乐的,随着’新娘’的消失而一并消失了。整个庙内空空落落,又只剩了我一人。
只是,那片耀眼的红色却并没有退却,堂前那对喜烛也依然璀璨。
我不再犹豫,上前挥出两掌,扇灭了喜烛。果然,某物发出尖锐凄厉的不满嘶叫,尾声拉得好长。叫声停后,庙内恢复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