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说话了:“你回来啦。”一字一顿,十分缓慢。慢到能一字一字渗进我的心里。
我神经一松。心想也许是某个认识我的村人。便想跟她打个招呼。但她没等我回答。就开始重复着同一句话:“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我越听越恐惧。真想尖叫一声,如果我还能叫出来的话。
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声音。那简直不是人能发出的。又嘶又哑,仿佛喉管漏气,又像蛇的嘶鸣。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只是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仿佛见到了一张布满鲜血的脸,然后就被我妈扶到床上躺下,连晚饭都没吃。
我迷迷糊糊的睡到半夜。忽觉颈项凉凉的,这个时候我的神智已经很清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
“吁……吁……”一股凉凉的风在我耳边游荡。
我忍不住猛地掀开被子。那张脸近在咫尺,端端正正的望着我。我终于尖叫出来。
然后我妈进来。扭着那个人的耳朵出去。边走边骂。
事后我知道他就是三头。我舅舅的儿子。
第二天快到十点的时候我才起床。吃午饭时,我妈高兴的不得了,说见到我比见到观音菩萨还高兴。又说昨晚那样子把她吓坏了,看我今天的气色好了许多,她才放了心。还特意杀了只鸡给我补身子。我爸不在家,去做工了。我也没怎么问,他们一年到头都忙得很。
“我还以为你过年才回来呢。”妈说,边洗碗。
我有点过意不去。毕竟我都四年没回家了,当初我离开时说,等我大学毕了业,有了工作,我就回来。他二老当时肯定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因为那时我才十七岁,稚气未脱。等第一个春节我打电话说我不回去,他们才信了,说,这孩子真倔。
“妈,你风湿好点了没?”我装了一大包风湿药。
“好多了。”妈说。
于是我没再说什么。两代人之间的隔阂真的不是亲情可以填充的。
下午趁三头不在,我就问起了他的事。妈顿时一脸阴郁,说:“你不要多问。”
我就没问。但我知道她在隐瞒什么,对她最亲的儿子。
我本来没什么事,一边四处闲逛一边想着昨晚的事。心里很不舒服。
突然,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我要去鬼子岭看看。
我的主要目的放在寻找是否有新房子上。鬼子岭就像一个乌龟背,西面是农田,东面则是一片坟区。
我凭我的记忆慢慢向前走。心里越跳越厉害。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我已经好久没有走过这条路,幸好之前我来回了十几年,早摸得烂熟。
沿着林间小道,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压抑。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这些熟悉的景物,居然慢慢变得陌生起来。
我甚至想,那两只灯笼也许正端端正正的挂在我头上,只是我看不到罢了。
我把这些念头统统扫除,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
我努力把注意了力集中在林中的鸟叫上。但是我发现,整片林子,好像一点声音都没有。
再走一段,就到了我记忆中的地方。
我停住了。昨晚我就是在这里看见的灯笼。它在某两棵树之间来回摇荡。
我仔细感受着周围的空气,哪怕是一丝微弱的流动。但我没敢转头去看。我希望我在某个时候能听到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人声,或是其他什么家畜的声音。
但是,没有。
什么声音都没有。在农村,没有哪一家会有这么安静。鸡叫,狗叫,很多充满生气的东西。哪怕是一栋空房子,也有别家的牲畜来觅食。
所以,我根本不用回头。基本上就能判断了。
为了保险起见,我一直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很长一段,然后再返回。我要重现昨晚上的情景。
估摸到了适当的位置。我把目光集中到一处。
我想象中有人家的地方。
当然没有人家。
除了一座坟。一座已经很陈旧的坟,大概都十几年了。坟头长满了野草,周围都是树。
我呆呆的看了一阵。忽然觉得那座坟的样子有点怪。
如果周围的那些树可以看做是野草的话。那座坟就像……
一个匍匐着的老太婆。
好吧。我知道这种说法不太现实,但是我当时的就是这样想的。没有原因。
她静静的伏在茂密的草丛里,睁着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盯着过往的每一个人。那两只灯笼,是不是就是她的眼珠子?
我忽然想到一句话:“听说你们那里不安静。”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想多管。我只希望是我看错了。把我看到的一切都归咎于我的错觉。
是的,我这么久没有回来了。道路的变动是不可避免的,虽然大致的方向不会错。但是黑灯瞎火的,谁能保证我昨晚走的就是这条路。或许是另一条?或许我看到的并不是这座坟,而是真的人家?
这点残存的希望支撑着我疲惫的有点过分的身体在林子里乱窜。直到太阳下山,我也没有找到我意识里的人家。
但我不甘心。我找不到清晰的解释我昨晚看到的一切。
我匆匆回到家,我要向我妈确认一下。或许是我找漏了。
“没有啊,政府把这片林子管得可严实了。谁也动不了,更别说修房子了。”妈疑惑的看着我,说:“怎么了,脸色不好。”
我钻进屋,呆呆的坐在床上。
“ 嘻嘻……”
“三头,把你脸上的颜料弄了再进来。”我没好气的说。
他没进来。只是靠着门,做着奇怪的动作,忽然说:“你跑不掉了,它会找到你。”
我一愣,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不见了。
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整间屋子都飘荡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息。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蛇包围着,它们一边撕咬着我的肉一边嘻嘻的笑。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再一次向我妈问起了三头的事,他总是怪怪的。
我以为她又会拒绝,没想到只是停了停,就很认真的问我:“你真的想知道?”
第四章
我急切的点点头。
三头是我表哥,这一点我小时候没有任何印象,现在也不想承认。
我舅舅是个赌徒,是一睹就可以忘记一切的那种。后来终于把什么都输光了,就跟着一群人去捉蛇,听说那玩意儿赚钱。他也确实赚了一点,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五湖四海的捉,有时一去就是半个多月。
但是那一次,他一去不返,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我舅舅本来就离婚得早,平时从来不管三头,他一消失三头更没谱,整天到处乱跑,一日三餐从来都没有按时吃过。我妈几次叫他到我家里来他都不肯。但是,渐渐的,他开始洋溢着笑容,好像生活滋润了。
我妈也为他高兴,以为他找到了工作。他这孩子十分古怪,就像跟我们家有仇的似的,一直不太来往,我妈也没太在意,只是想,要是他需要帮助她绝对不会吝啬一分。
但是事情没她想的那样好。
有一次,我妈去镇上,正好看见三头跟另外几个青年手里提着几只麻袋,走进狼城火锅店。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了。狼城的人都知道,那个火锅店是专门卖蛇肉的。
尽管没有证据,我妈是个挺神秘的人,她坚信我舅的事肯定和蛇有很大的关系。所以可想而知,她知道三头走上那条老路的震惊。
那天她特意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晚餐。桌上,三头一直一言不发,我妈一触及到那个话题,他立刻大发雷霆,摔桌而去。我妈很无奈,又怕他出什么事,就跟了出去,谁知道他一出去就不见了踪影。此后几天都没见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