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工程是罗为民介绍的,当时董柯刚刚接到医院的通知,知道配型结果成功,自己的肾脏可以移植给父亲,可是别说十万元手术费,就连日常的血液透析费用他都拙于应付。
恰在这时,罗为民碰到了来药厂看望姨夫金万恩的赵鹏全,交谈中无意获知对方正在寻找一个懂技术的人接手那个半吊子的楼宇自控工程。罗为民知道董柯的大学专业就是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而且选修了低压电器控制,刚好和赵鹏全的项目要求对口。虽然没有太多的实践经验,好在工程的前期基础架设已经由另一家软件公司做完了,剩余的部分以调试为主,相信他能够胜任。
于是,在罗为民的引荐下,他立即辞掉了原来的工作接手了这个烂尾工程,报酬是按照行业最低标准协商的,掐头去尾正好十万元,只等工程结束,手术的费用就能就出来了。双方皆出于对罗为民的信任,就没有提签合同的事,以致于为后来埋下了祸根。
就在工程结束等待验收的时候,董柯忽然发现找不到赵鹏全了,打他的手机关机,问工地上的其他人也都不知道赵鹏全的去向。无奈之下,他只好给罗为民打电话,没想到罗为民的手机也关机了,他连打了一周都没打通。董柯一下子就慌了,担心罗为民出什么意外,赶紧连夜坐车来到了开发区,谁知真的出了意外—罗为民死了!
董柯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在罗为民的遗像前哭得晕了过去,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痛,比母亲走的时候还要悲恸。
董柯不知该怎样形容与罗华的见面,上学的时候他曾多次来开发区看望罗为民,但每次来都是提前打电话约个地方见面,罗为民从未带他去过自己家里,也从未给他介绍过自己的家人。如今突然看到一个长相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站在面前,而自己完全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那种震惊和诡异的感觉简直无法描述。
从罗为民往日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这位素昧谋面的堂兄对罗为民资助贫困山区失学孩子的做法持强烈的否定态度,所以从见到对方的那一刻起,董柯就做好了面对恶语相向甚至被赶出门的心理准备。
但是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罗华显然把他当成了受到罗为民资助的众多贫困孩子中的一员,对他能够前来吊唁感到很欣慰。
与此同时,董柯也隐约感觉到,罗为民似乎从未在罗华面前提到过自己,罗华甚至并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叔叔。
董柯猜测,也许是罗为民为了避免日后可能产生的纷争故意给自己和父亲设置的保护,所以当罗华问起自己的经历时,其余的情况他都如实相告,包括自己的成长、辍学,母亲的出走和父亲的患病。唯独隐去了两件事,一是没有揭破这层亲戚关系,二是没有提及如今艰难的家境是由于父亲的嗜赌成性造成的。至于后者,他实在觉得说不出口。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罗华问道。
董柯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踌躇半晌,道:“对我来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父亲,一个就是罗伯伯,现在罗伯伯走了,我要找到赵鹏全把欠款要回来,给我父亲做手术。”
“你知道赵鹏全在哪儿吗?”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有一个情妇,叫瑶瑶,开一辆红色的马自达,车牌尾号是三个二,她家就住在白鹭滩开发区。”
“这么说,你知道瑶瑶的住址?”
“以前她去工地上找过赵鹏全,我只远远地见过两次,连招呼都没打过,瑶瑶这个名字也是听别人说的。”
“那你准备怎么找她?白鹭滩开发区的人口将近百万,私家车至少超过十万辆,就算你天天站在大街上,给你一年时间也未必能碰到这辆车。退一步说,就算你碰巧找到了瑶瑶,赵鹏全在不在她那里也很难说。”
董柯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的工作辞了,钱也要不回来,我父亲的病…”
“别难过,我帮你想想办法。赵鹏全是金万恩的外甥女婿,我去问问我父亲生前的同事,看有没有人知道赵鹏全的下落。”
“谢谢你…”
“别忙着谢,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董柯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立刻把身上的钱都翻了出来,只有三百四十多块钱:“只有这么多了。”
罗华看着那几张叠得平平展展连一个折角都没有的钞票叹了口气:“你在赵鹏全那里一分钱没拿到,这几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董柯的脸有点红:“工地上管吃管住,我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罗伯伯看我的时候也经常给我带一些吃的和生活用品,上月初罗伯伯还特意给我五千块钱,让我留下一部分生活费,其余的给我父亲做透析,我一分钱没留全给家里打过去了。”
“五千块钱做透析能挺多久?”
“省着点做的话,能挺一个半月左右。”
“现在就是月中旬了,也就是说这笔钱快花完了?”
“嗯。”
“这样吧,”罗华低头想了想:“赵鹏全既然是有意躲债,想找到他恐怕不那么容易,你在这里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毕竟你父亲的病随时需要用钱,不如你先在这里找一份工作,有了稳定收入既能支撑你父亲的透析又能暂时把自己安顿下来,等找到赵鹏全一切都解决了。”
“能这样当然最好,可是现在的工作哪那么好找?我这个专业的对口单位主要是电业局、电厂和设计院,没有关系,这些地方怎么会用我这样的毕业生?”
“我手里倒是有一份现成的工作,和你的专业没有半点关系,也不是终身的,顶多能干两个月,就是地点有些偏僻,生活比较苦。”
“我不怕吃苦,两个月的时间应该能找到赵鹏全了,你说说是什么工作?”
“我有一个初中同学,家里承包了一个养殖场搞生态养虾,他最近在海南买了房子,打算把全家接过去住两个月,正愁养殖场没有人照看呢,你要是没问题这事就算定了,一个月五千。”
“这比我原来工作的工资还要高,我当然没问题,可是…我不会养虾。”
“没有什么会不会的,他那里是海水生态养殖,不需要人工投喂,照看的意思是防止一些小孩子跑去捣乱。不瞒你说,我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和同学偷偷跑到他家的养殖场去炸虾,把鞭炮里的火药拆下来装进罐头瓶子扔到池子里,轰隆一声,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飘的都是死虾,为这事我没少挨揍。”
“这么祸害人,确实应该挨揍。”董柯也笑了起来,见罗华掏出香烟递给他,摆了摆手:“我不会吸烟。”
罗华顺手给自己点上一支,吐了口烟,道:“只是他的养殖场比较远,在海湾里,那里常年没有人,一个人呆着怪寂寞的。”
“吃苦我都不怕,还会怕寂寞?就是…”董柯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罗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我会跟他说,把这两个月的工钱预支给你,他要是手头不方便,我先给你垫上。”
如罗华所说,那个养殖场的位置确实太过偏僻,不但远在郊外,光是从海边走到住的地方就要将近一个小时,周边别说小卖店,连个人影都没有,宛如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每隔一周左右,罗华都会带着大量食物来看他,还特意给他准备了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董柯猜他可能偏爱灰色,带来的几件t恤都是深灰色的,样式也完全相同。此外,罗华给了他一张新的手机卡,他原来的手机号在这里打电话是长途…总之,罗华的所作所为完全颠覆了长久以来在他心中的恶劣印象。
董柯想,也许罗伯伯在某些方面误会了自己的儿子。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因为你有一颗感恩的心。”
罗华的语气中透着苍凉:“这么多年来,我父亲资助了将近两百个像你一样念不起书的孩子,他们中的很多人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是只有你,是唯一的一个赶过来送他最后一程的,而剩下的那么多人,我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听到。”
董柯默默点了点头,难怪他会如此强烈地反对罗伯伯资助那些贫穷的孩子了,想想也是,如果换成自己把良心喂了狗,也会感到寒心。
“我这里有个小忙,需要你帮一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很简单,你只需要偶尔在晚上抽出一点时间,去龙湾广场的台阶上坐一会儿。对了,你还要学会抽烟。”
尽管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但是董柯没问为什么,立刻痛快地答应下来。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知道罗华不会害自己,毕竟他身上流淌着罗伯伯的血脉,只是一想到向对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心里就会感到羞愧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