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华拿着住院账单和医生开具的出院通知书准备下楼,迎面碰到老朱头举着吊瓶从厕所里出来,罗华上前接过吊瓶帮他举着,他看着罗华道:“昨天怎么没看见你?”
“家里有点事,回去料理一下。”罗华说:“一会儿去办出院。”
“彻底好了?”
“回家养几天就差不多了。”
老头子看看四周,见走廊里有几个病人家属在聊天,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能不能拜托你件事?”
罗华有些纳闷:“什么事这么神秘?”
“你帮我留下心,看看什么地方还有养老院,我想换一家。”
“原来住的那家照顾得不好吗?”
“不是照顾的问题,是…”老家伙难得地扭捏了一下:“原来那家收的大都是老头子,老太太太少了,一天到晚都没有个能说话的伴儿。”
罗华怔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哈哈笑道:“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就冲您还有这份精神追求,再活三十年没问题。”
老头子也笑:“临走我送你一句话,想不想听?”
“您说。”
“得饶人处且饶人。”
罗华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老头子说完转身要走,被罗华一把拉住:“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别说一半留一半的。”
老头子回过身看着罗华,慢慢道:“这个世上可能没有鬼神,但是有因果,有报应。”
罗华的脸色沉下来:“所以你沦落到今天子女都不管你的地步,是遭到了报应?”
老头子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我的四个孩子不是一母所出。我的头一个老婆生下了大儿子之后遇到了车祸,造成下半身瘫痪,我不想照顾她一辈子就甩了她。第二任老婆给我生下两个孩子后,我为了往上爬又和厂长离过婚的女儿好上了,我甚至知道这最后一个孩子不是我的种,所以他们如今这样对我并不奇怪。”
“那是你咎由自取,你欠他们母子的,我不欠任何人。”
“如果你把别人欠你的讨回来,就变成你欠人家的了。”
罗华一把抓住老头子的胸口,将他按在墙上:“你怎么知道有人欠我的?”
“这样对待老人家可不好。”
老头子没有反抗,淡淡地笑了笑:“给你个建议,以后别一个人在外面睡觉,如果非睡不可的话,给自己戴个口罩,这样别人就听不到你说梦话了。”
罗华心里一紧,逼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老家伙不紧不慢地道:“到了我这个年纪,经常连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转过头就忘了,别人说的话怎么会记得?”
“你少装蒜,那天晚上我到底说什么了?”
“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怎么会跟我说这么多废话?”
老朱头看着罗华的眼睛,缓缓地道:“我真的不记得你说了什么,只知道你活在仇恨里,我不知道你的仇恨是怎么来的,只是想劝你放下,不要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在为年轻时犯下的错误追悔莫及。”
罗华牢牢地盯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并没有在里面看到悔恨与愧疚,只看到了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半晌,慢慢放开他,把吊瓶交到他手上,低声道:“如果我年轻时什么都不做,到了你这个年纪才会追悔莫及。”
说罢,他转身离去,一直走出很远,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大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聚成一条巨大的光柱,一群海鸥在光柱照耀的海面上盘旋。董柯坐在海滩上面对着远处的光柱呆呆出神,直到罗华走到跟前才下意识地回过头来。
罗华发现他的眼圈和鼻子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没等开口,董柯抬头笑了一下:“感冒了,我一感冒就流鼻涕,还淌眼泪。”
“怎么搞的?”罗华在他身边坐下。
“前几天淋雨了。”
“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好给你带点药来。”
“没事,就快好了。”
罗华从挎包取出一个信封:“那个广告做完了,这钱你先拿着。”
“我不能要…”
“别矫情,你父亲的病什么样你比我更清楚,算是我借你的,以后你挣了钱再还给我。”罗华把信封硬塞到他手里:“数数。”
“不用了吧?”
“这是我借你的,你连多少钱都不知道,将来怎么还我?”
董柯迟疑了一下,打开信封,开始一张一张地数钱,动作很笨拙,数了好几遍才数清楚:“三万八千五。”
“找时间给你父亲汇过去吧,做手术暂时还不够,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谢谢你。”
“不用总谢来谢去的,对了,明天晚上有时间吗?”
董柯笑了一下:“我哪天没有时间?我现在拥有的只剩下时间了,是不是去老地方?”
“嗯,这是最后一次。”
罗华顺手拿起董柯放在地上的香烟,点了一支:“你感冒了,应该多喝开水发发汗,不要坐在这里吹风,我走了。”
说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道:“记着把钱给你父亲汇过去,别忘了。”
董柯也跟着站起来:“放心吧,忘不了。”
金万恩是个保养得很好且很注重仪容的人,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但是没有走样,头顶的发际线也梳理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大约五十出头,不过冯铁霖猜测,他的实际年龄可能要更大一些。
和许多成功的企业家一样,生活忙碌是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似乎他们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工作。作为本地区知名企业家和省市两级的人大代表,这一点在金万恩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抱歉,我只有十五分钟时间,一会儿区里有个会要参加,主管经济的市长会出席,不能迟到。”
令冯铁霖反感的是,这家伙嘴里说着抱歉,脸上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歉疚的意思,只是稍微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把头埋下去,手里的文件翻得哗哗响。
冯铁霖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决定长话短说:“金总,上月十一号,你们厂的财务主管罗为民被雷利军驾驶的叉车…”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粗暴地打断了:“那是个意外事故,我们已经为这个事故买单了,如果冯队长对这件事感兴趣,可以去找安监局,他们有详细的调查报告。”
冯铁霖强忍着气道:“那么请金总复述一下当天的事发经过,重点是仓库这段。”
“没什么好复述的。”
金万恩把手里的文件放在桌子上,身体稍稍后仰,说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罗为民亲口承认这件事是他举报的,但却否认是为了破坏收购计划故意这么干的,我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就动手打了他,后来他在叉车冲过来的时候及时推了我一把,我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听说事故发生前,郑国栋向你出示了举报材料?”
金万恩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想问郑国栋有没有故意泄密?”
然后没等他说话,就坚定地摇头:“没有。材料里面没有提到任何关于举报人的信息,只是一些照片而已,我是根据照片内容和拍照的手机型号判断出举报人是罗为民的。”
“照片拍了哪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