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昆仑正在想怎么脱身,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搭上他右肩,岳昆仑条件反射的一把扣住了对方手腕,然后岳昆仑就愣住了。竟然是费卯!一身半旧军服。不等岳昆仑开口,费卯箍着岳昆仑离开了检票口。
转到一个僻静处,费卯抓着岳昆仑的臂两眼放着光:“我的哥诶!你还真敢来昆明!”
分别小半年,费卯还是原来那样瘦,那样看着混不吝,但好的是还是全手全脚,就这已足以让岳昆仑感到安慰。岳昆仑看一眼费卯的少尉肩章:“怎么降了?”从密支那走时费卯已经是中尉。
在八莫的时候费卯打了一个中校,被撸了,后来缅甸作战结束,他也跟着部队来了昆明。费卯挥挥手:“不说那个,王八蛋打仗才为了升官!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换个地儿。”
岳昆仑跟着费卯七穿八绕,从一扇小门出了车站,又走过了几条里弄杂巷,最后进了一爿门脸隐蔽的小酒馆。老板显然与费卯很熟,费卯说:“别让人上来。”然后领着岳昆仑径直上了三楼一个单独的露台。一眼望出去,一望无际的黑瓦绿树,让人心中舒畅。
露台中间一张桌几张椅,费卯拉着岳昆仑坐下:“咋回事?”
费卯问的是被通缉的事。看到岳昆仑的通缉令费卯又喜又惊,喜的是知道岳昆仑还活着,惊的是怎么会被通缉!刚好警局到当地驻军要协助,费卯就讨了火车站的差。如果岳昆仑会来昆明,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先出现在火车站,没想还真让他等着了。
岳昆仑大略说了下家里和路上的事,费卯骂:“王八蛋!把日本人的事扣在你头上了。”
岳昆仑想林子墨他们应该跑了,不然也不会被通缉。
老板端着酒菜上来摆,费卯等了一会。
老板下去了,费卯问:“还是不沾酒?”
岳昆仑摇摇头。费卯给自己倒上一杯一口闷了,看得出来心里苦闷。
“弟兄们怎么样?”岳昆仑问。
费卯摇摇头:“密斯黄走了,可能要去美国。嘎乌回去了。现在就剩了我……”
岳昆仑沉默。不管怎么样,总是活下来了,那些死在缅甸的弟兄,永远就这样没了,再也不会有任何消息。
费卯问:“在第8军打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去的?”
岳昆仑答:“没怎么打,仗打完就回去了。”
岳昆仑走的时候因为剃头佬的死又留下了一阵,等赶到第8军找到周简,松山战役已经结束,后来的龙陵作战他也一直在后续部队。再后来滇西主要作战结束,他想退伍回家,为这个周简没少求人,但部队总算放了人,临走连路费都没发。
“你来昆明干什么?”
“去上海”
“哥诶,上海还在日本人手里,你去哪干吗?”
“找人。”
“非去不可?”
“是。”
费卯把帽子摘下来使劲抓抓头,还是那邋遢样。别说岳昆仑被通缉,就是没被通缉,护照和进入上海的证件也不是那么好弄的。费卯想到了一个人。
费卯用筷子敲敲盘:“先吃,吃完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吃完饭费卯领岳昆仑找了间旅馆,就在离酒馆不远,看着也是相熟的。安顿好后费卯让岳昆仑先休息,他出去找人。岳昆仑也没问费卯找的是谁,人走后他倒上床很快就睡着了。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路上,他真的是很累了。
岳昆仑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野人山,剃头佬、郭小芳,林春还有李君都在,山上开满了花。林春和李君说说笑笑,剃头佬跟在林春身边,林春偶尔对剃头佬也笑下,这时候剃头佬就笑开了花,回头骂岳昆仑:“港都!”岳昆仑也笑,他真高兴能这样看着他们,满心的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郭小芳说:“他们能在一起真好。”岳昆仑说:“是啊,真好。”然后天就开始下雨,很大的雨……那些花都不见了,一具具的尸体……李君喊:“告诉国人!我们是为国而死!”然后就跳下了山崖……林春的脸色变得灰败,剃头佬喊:“林春!林春!”剃头佬胸口都是血,剃头佬说:“记住了,你有个兄弟叫剃头佬……我去找林春了……我累了……”郭小芳在求他留下,郭小芳说:“我们一起回国,我们结婚……”岳昆仑喃喃地说:“好啊……我们结婚……郭小芳……我累了……我想要有个家……”
郭小芳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费卯在他身后仰着头不让眼泪落下来。岳昆仑蜷在床上喃喃地说着梦话。从认识岳昆仑到现在,他们第一次看见岳昆仑的这一面,那个如火如冰的保护者,内心一样在渴望着家的温情与安宁。岳昆仑睁开眼看了郭小芳一会,然后又慢慢闭上了眼。他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郭小芳颤着声说:“岳大哥……是我,我是郭小芳。”
岳昆仑慢慢坐起来,蹇着眉头看着郭小芳,像是要看清楚面前的郭小芳是不是真实的。费卯轻轻出去了,又轻轻地带上门。
郭小芳比在缅北的时候漂亮了很多,还是穿着军装,但已经是上尉军衔。
岳昆仑说:“还好吗?”
郭小芳使劲点点头。
岳昆仑说:“成家了吗?”
郭小芳哭了。
岳昆仑说:“对不起。”
郭小芳样用力摇头。
然后岳昆仑就沉默了。郭小芳也沉默,这时候不说恐怕比说表达得更多。
郭小芳说:“费卯说你要去上海”
岳昆仑说:“是。”
“一定要去吗?”
“是。”
“你没有变,还是那样固执。”
岳昆仑不说话。
“这几天你不要出去,证件我来想办法。”
“谢谢。”
郭小芳还想说点什么,但发觉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之间已经拉开的距离。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呆着,什么也不说。他们都明白往后生命中他们能这样在一起的机会不会太多,也许根本就不会再有,所以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也许要用上几十年的时间来回忆与回味。后来郭小芳说我走了,岳昆仑起身要送,郭小芳说你别出去了。
岳昆仑站在窗口,看着郭小芳走出旅馆大门,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然后乘着黄包车离去。
岳昆仑没想到与郭小芳会重逢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平淡。费卯告诉他郭小芳嫁给了那个少校,就是剃头佬在新平洋打的那个军官,现在已经是上校,负责的就是出入境管理。
第二天上午郭小芳给岳昆仑带来了一些新衣物和日用品,也许是看见岳昆仑根本就没什么随身行李。岳昆仑说不用。郭小芳说试试,没替你量过,自己估的大小。岳昆仑说真的不用。郭小芳没再说什么,留下东西走了。
下午郭小芳带来了一个照相师傅。照相师灯光布景摆弄了半天给岳昆仑拍了照,岳昆仑想站起来郭小芳走过去又把他按坐下,跟师傅说再照张。镁光灯一闪,快门定格下岳昆仑与郭小芳的合影,而后在岁月中渐渐泛黄。
灯下两个人对着吃晚饭。郭小芳有心思,严东明边吃饭边看报纸,很安静,筷子触碰碗的声音,报纸翻动的声音。
“有事?”严东明看着报纸问。
“……没有。”郭小芳迟疑着答。
“那怎么了?”
“东明,我想……”郭小芳欲言又止。
严东明放下报纸看着郭小芳:“是不是你二姐家又来借钱了?”
“……这个月配给的煤油和肥皂剩了些,我想给他们送去。”
严东明又拿起了报纸:“你那些亲戚少来往,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还有在敌占区的不要再通信,军统那些人到处找人把柄,别惹麻烦……”
郭小芳低下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