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有女人的家。岳昆仑这样想。
门一响,一个女人走进来,身形匀称、面容苍白清丽,一看就是那孩子的母亲,孩子很像她。岳昆仑又试图坐起,但艰难。
女人径直走到床边将岳昆仑按下,又拿起桌上的碗坐到床沿,身体挨到了岳昆仑。岳昆仑有些脸红,女人却不管他,勺一勺粥放到他的嘴边。岳昆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张嘴。这是他以往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除了小时候和母亲,他未被其他女人这样照料过。女人看着岳昆仑,神情清冷,勺子执拗地放在岳昆仑嘴边。
岳昆仑问:“我躺了多久……”
女人把勺子塞进岳昆仑的嘴里,岳昆仑只能吞下去,然后是第二勺,第三勺……热粥顺着食道缓缓滑进胃中,略微的痛楚,却是一种释放与充实的抚慰,胃太虚弱,身体也太虚弱。胃的记忆唤起了大脑的记忆。岳昆仑记起了一些,昏迷中有数次这样的体验,这个女人已经这样喂过他很多次,他少说躺了几天。
一碗粥很快喂完,女人替他擦了嘴,又替他捻好被子,拿了空碗出去了。门没有关,孩子的脸从门后探出来,岳昆仑微笑,他喜欢看孩子,孩子的脸又消失了。
女人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个尿壶,岳昆仑一下绷紧了,这几天是怎么解决的!他不能再往下想。
正如岳昆仑担心的那样,女人揭开岳昆仑腿那端的被子。
岳昆仑忙说:“我自己来!”
女人停住,看一眼岳昆仑涨红的脸,放下尿壶转身出去了,一会又走回来带上了门。岳昆仑终于松一口气,可接下来的事情并不让他轻松。
岳昆仑终于尿完,额上已经沁满汗珠,伤口可能又开了,绷带渗出了血,但他宁愿选择这样。
女人再进来的时候岳昆仑已经不敢看她,听着她拿了尿壶出门,在外面井里打了水洗,然后进来把尿壶放在他手边床下。也许是看见了岳昆仑肩上在不断往外渗血,女人到柜里拿了布,熟练地撕成条状,然后到床边把岳昆仑扶起来,不由分说解开了岳昆仑身上的绷带。
肩上本已缝合的伤口裂开了,十字形刀口,女人之前切的,为了取弹头。女人倒杯白酒,也不管岳昆仑是不是受得了,半杯倒上伤口半杯倒在碗里。碗里的酒点了,针在上面烧了烧,女人俯近岳昆仑后背。
针线每在皮肉上刺穿过一次,就是一次刺痛和麻痒,可岳昆仑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在这。他赤裸的后背感受到女人的发梢与气息,他努力不去注意,可这由不得他,他紧张得浑身紧绷。针感觉到阻力,女人说:“放松。”岳昆仑尽量让自己放松,可他在微微的颤栗,越想克制就越厉害。女人没再说什么,熟练地完成了后面的步骤。
女人帮岳昆仑躺下,把换下的绷带用盆装了。岳昆仑说:“谢谢。”女人没理他,端着盆出去了。岳昆仑有些后悔说谢谢,这恩不能说谢。
岳昆仑再醒来时已是晚上,月光漏过窗户落在墙角,孩子坐在墙角的月光里。岳昆仑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那个静静的孩子。隔壁有个男人在粗重地喘息,伴随着身体之间有节奏的撞击声。岳昆仑知道那代表什么,孩子或许也知道。
声音响了很久,那男的像是有无穷的精力,但岳昆仑始终没有听见那个女人出声,一声也没有。
终于结束,穿衣服的声音,点纸钞的声音。
女人说:“不收纸的。”
男人说:“就这个。”
抽刀的声音。
男人说:“你敢。”
女人说:“你不给试试。”
静了一会,一把铜板落地弹跳滚动。
男人走了。女人一个一个寻捡铜板,有一个也许滚进了床底,女人用东西拨出来。
女人在洗澡,洗得很用力,已经打了几次井水。
孩子说:“她会洗很久。”女孩的声音。
岳昆仑说:“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孩子说:“你呼吸变了。”
岳昆仑陷入沉默。这孩子的敏感和观察力出乎他的意料。
“我叫珠珠,你叫什么?”
“岳昆仑。”
“你是兵还是强盗?”
“算是兵吧……”
“国民党的兵还是***的兵?还是帮日本人的兵?”
岳昆仑沉默了一会,问:“谁告诉你这些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都不是。”
“可你刚才告诉我你是兵。”
岳昆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等了一会,珠珠换了个问题:“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岳昆仑说:“好人和坏人怎么分?”
珠珠想一下,说:“你杀过人对吗?”
“……杀过。”
“那你是坏人。”
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珠珠。”
珠珠爬起来说:“我要去睡了。你睡吧,她说你要多休息。”
那晚岳昆仑并没有睡好,他在想珠珠说的话,想那个女人是个怎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而且那个女人说梦话,在梦中啜泣。
岳昆仑并没有休养太久,过了十来天感觉能走动了他问女人要枪。他实在无法忍受每晚被迫听完女人接客的全部过程,更无法忍受每次珠珠蜷缩在屋角的样子和女人每晚在梦中啜泣,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女人把手枪还给他,说:“滚。”岳昆仑并没有滚,他找到那头带崽的野猪并杀了它。这有违他的原则,但他必须要这样做,为了珠珠,也为了那个女人。
三个人围着吃晚饭,筷子细碎的声响。猪肉炖得很香很烂,桌上盛了一碗,更多的煨在一边的火塘上。珠珠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吃肉,她吃得很香,女人却吃得很慢很文,间或夹一块给珠珠。女人吃饭的样子让岳昆仑想到林子墨和中西村,他们也是这样吃东西。岳昆仑想女人的出身不会差,是后面落难了,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岳昆仑白天已经观察过周边环境,女人的房子落在河边向阳的一面山坡,孤零零的几间屋,看着是个破败的山神庙改的,离村子有一段路,不会招惹太多目光。岳昆仑打算在这留一段日子。
岳昆仑问:“附近有没有圩集?”明天是十五,赶圩的日子。
女人答:“往北三十里。”
岳昆仑说:“你不要做了。”岳昆仑的脸隐在黑暗里。
女人停住了,珠珠也停住了,珠珠偷偷看女人的反应。
女人说:“怎么活?”
“明天我去赶圩,把那半边猪卖了,换点兽夹和兽药回来。”
女人沉默了好一会,说:“你走后怎么办?”
岳昆仑也沉默了。
女人起身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摞衣物,上面盖了双布鞋。
女人把东西放到岳昆仑手边又坐下拿起碗:“按你尺寸做的,明天换了去。”
岳昆仑身上还是出门时的那套,女人虽然已经洗过补过,但总是要换洗。岳昆仑不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替他量的尺寸,又是什么时候替他做的,一时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那晚女人没有接客,来了几次人都被她赶走。
岳昆仑在屋里静静地坐着。那叠衣物鞋子就在手边,岳昆仑拿起来,线脚整齐细密,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一个女人的细致与用心。岳昆仑把脸埋进去,浆洗过的棉布散发阳光的气息,还有女人的气息、家的气息……岳昆仑长久保持那个姿势,脸埋在衣物里,那气息让他依恋。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岳昆仑忙把衣物放下,又用手抹抹平,神情慌张、心脏狂跳。
女人在门外说:“明天买杆砂枪回来,钱我放在门口。”
岳昆仑俄了一会答:“有枪。”
女人说:“那枪别用了,被人看见。”
“哦……”
女人脚步离去。岳昆仑又坐了会,估摸着外面没人了才去开了门。门外地上一小摞半开和一个背篓,背篓里放了一壶凉茶一包糍粑。
那晚岳昆仑没听见女人说梦话,也没听见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