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昆仑把家里最后一点钱和小半袋粮食一起给了刘管家。

刘管家说：“不够数。”

岳昆仑说：“家里就这么多了。”

刘管家说：“那是你的事。我给你十天时间，要还交不上，说小了是抗税，说大了是破坏抗日！政府把乡里的收税重任交给我们家老爷，就是为了整治像你这样抗税不交的刁民！

看着刘管家那张嚣张跋扈的三角脸，岳昆仑捏紧了拳头。岳昆仑从部队回来才几个月，各种名目的捐税就交了几十种。这里面除了国民政府定的、地方政府定的，还有刘家私定的，税也已经收到了十年之后。乡里很多人因为交不起只能向刘家借印子钱，利滚利下来还不上，家里有田的被收田牵牛，没田的沦为佃户长工，当牛做马一辈子也只能是越欠越多。

刘管家带着两个团丁走后，卧病在床的老人一声叹息，说：“娃子，乡下已经没有活路了。你还是走吧，城里或许还能混口饭吃。”

岳昆仑不吭声，拿上猎丨枪丨出了门。老人已经提了几次让他离家谋生的事，他不会走，他早就拿定了主意，只要爷爷还在一天，他就一天不会离开家。

刘管家再次上门那天岳昆仑去了地里。刘管家问老人要钱，老人说：“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有钱。”刘管家一声令下，两个团丁翻箱倒柜。最后看实在是搜不出什么值钱的物件，刘管家让团丁拿了猎丨枪丨、拖了猎狗，扛上翻出来的半袋苞谷种子。

老人挡住门，说：“刘管家，留条活路吧，你们把这几样拿走，来年我们家就要饿死。”

刘管家说：“老东西我看你是活腻了！再不让开现在就让你死！”

老人说：“刘癞子，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东西不放下，今天谁也别想从这门走出去。”

刘管家眼一横道：“呦嗬！你还敢跟我比横！”说着捋着袖口就上去了。

刘管家一巴掌还没抽到就被老人铁一样的手臂格开，而后是接踵而至的击打，雨点般密集的拳掌落在刘管家头上脸上。两个团丁都呆住了，也就一小会时间刘管家已经数不清挨了几拳几掌，那张三角脸瞬间肿胀了。老人把刘管家后脑勺猛然一按收手，刘管家前额在门框上撞出一声巨响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刘管家脑子里现在是一盆浆糊，里面夹杂着无数的星星。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挨的打，老东西又怎么会功夫？老人练咏春拳几十年却从未跟人动过手，所以乡里人都不知道，岳昆仑的咏春拳就是老人教的。

刘管家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才缓过点神来，缓缓把一口血水吐在手里，里面两颗碎牙。刘管家颤着声说：“打……给我打……”

两个团丁对望一眼。俩人没有动手，却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个团丁把刘管家扶起来，在他耳边劝：“二爷，先回去，回去再说。”刘管家尤在口齿不清地叨叨，打……打死他……两个团丁不管了，一人挟着刘管家一条臂出了门。

老人叹口气，回过身安抚躁动不安的猎狗：“老伙计，你也走吧，帮家里干了十几年，别临了被人剥皮吃肉。”

老人说着解开猎狗脖上的皮圈，就在这时候一声枪响，老人身体一顿，慢慢转过了身，又是一声枪响，这回打在老人前胸。门外端着长枪的刘管家眼神刻毒。老人依着门框慢慢倒下。猎狗一声低吼蹿向刘管家，再一声枪响，猎狗也倒在血泊中。

岳昆仑从地里回来时老人还有一口气，他一直撑着就为再见孙子一面。

老人说：“娃呀……世道不好，你给赶上了……赶上了也得活下去……听我的话，别去找刘家，去城里寻条活路吧……”

岳昆仑看着老人在他怀里慢慢闭上眼，他抱着老人就那样坐着，从白天坐到黑夜，又从黑夜坐到天亮。

岳昆仑拆了床板和门板给老人打了口薄皮棺材。葬了老人和猎狗后岳昆仑在床下挖出了一个油布包。油布包打开，一把m1911a1式自动手枪和一包子丨弹丨。岳昆仑娴熟地把枪拆开。还是过野人山时他救的那个尖兵连连长送的那把，退伍时他连那杆春田狙击枪一起交了，后来费卯撺掇黄任羽把这把手枪拿了回来，送他走那天死活要他带上，说以后看见这把枪就会想起a排，就不会忘了a排那些死了的和活着的弟兄们。想到这里岳昆仑眼睛有点发潮，没想到没几个月又会再用这把枪。想完这些岳昆仑已经把枪保养完又熟练地装完压弹。岳昆仑一抬手，二十步开外的一个铁皮罐应声飞上天空，岳昆仑枪口上抬连开两枪，铁皮罐在空中连弹两下，划出一道弧线后远远落进了山坳。岳昆仑望着那片天空出了会神，他有点恍惚，一切似乎都不是那么真实。在外面打仗的几年，他最大的念想就是活着回到爷爷身边，有爷爷在就是家。现在爷爷没了，他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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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刘家大宅门前，首先撞进眼中的是大门上方的一块烫金牌匾，上书“耕读世家”四个大字。刘家祖上出过举人进士，倒也配得上这块匾，但从刘老太爷那辈起，读书人的礼义廉耻就被丢了。到刘老爷和他在省城当保安大队大队长的儿子刘兴魁这辈起，鱼肉乡里、巧取豪夺就无所不用其极了。三代人累计下来，临近乡里的田地十之三四成了刘家的，周边大量自耕农破产也大部分拜刘家所赐。家业大了就怕人惦记，何况是为富不仁，外面又兵荒马乱。刘家用五百条快枪拉起了保安团，说是保一方平安，其实也就是刘家的私人武装，乡里百姓名目繁多的捐税里又被多加了几条。从此刘家横行乡里更是变本加厉，乡里百姓稍有不从，轻则一顿暴打，重则家破人亡，百姓们敢怒不敢言。所以说刘家是为祸一方的豪强恶霸一点不为过。

往常在刘家大宅门前荷枪站岗的团丁是两个，今天却是四个，而且显得格外警惕。如果能顺着刘家大宅一进进看进去，会看见每一进处都有四个荷着快枪的团丁，再注意点看的话，会发现一些地方还被放了暗哨。刘家如此戒备森严不是因为岳昆仑。岳昆仑在他们眼里只是个沉默木讷的壮丁，就算去打过几年仗，和乡里的其他壮丁也并无多大区别，他们还犯不着为这样一个人如此兴师动众。原因是刘家大少爷刘兴魁在头天夜里悄悄的回来了，不光是自己回来的，还带回了一个神秘的客人和从保安大队精选出的一队人马。刘兴魁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强岗哨、严令出入，同时交代团丁仆佣，他回来的事敢说出去一个字，打死！很明显，刘兴魁不是回来省亲的，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保护那个神秘的客人。刘兴魁大老远把人从省城秘密带到这大山隔绝的山村故宅里保护，一方面是省城军法政系统里敌我难分，另一方面也说明此人身份的特殊和重要。临行前刘兴魁向主席龙云打了保票，说就算是死，也会保证人活到主席和重庆谈判之后！龙云说，太聪明了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