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一成却在这时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扯了二强,二强又扯上三丽,三丽又扯了四美,四个孩子活像穿在一起的一串蚂蚱似的,跑出了小院。
乔一成把弟妹拉回家,一个人脸上贴烧饼似的贴了一记耳光。
乔家的这几个孩子,这一下子可算是出了名了。
日子久了,乔一成也好,二强、三丽、四美也好,邻居们也好,好像都忘记了,乔家原本不是四个孩子,而是五个。
那最小的,寄养在二姨家的乔七七,乔祖望也就是在每个月二姨上门要生活费的时候才会想起来。
那小孩子有一岁多了,依然出奇的漂亮,却瘦成了一个大头宝宝,细脖子快要支不住脑袋似的,那脑袋因此就微微有点歪,大而圆的眼睛,目光总是低垂着,偶尔刷地抬起来看人,活像易受惊吓的小兔子。
他大表哥齐唯民也是初中生了,极心疼这个小弟弟,乔七七也特别黏他,乔七七开口讲话时发的第一个音不是爸,也不是妈,是哥,听起来像是打了一个嗝,齐唯民却高兴得不得了。
这些日子,这个小孩子老闹肚子,二姨父带他去看过一回医生,好像效果也不明显,吃了药好了,药吃完了没两天还拉,二姨说,医生不是说了不是菌痢,那就不要紧,别老往医院跑,用老法子治治就好。
于是把米炒熟了做了糊米茶喂他喝。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乔七七一看见齐唯民放学回来就跑过来抱住他的腿,拿刚长出的细牙咬他厚厚的劳动布裤,咬出一小片湿来。
齐唯民抱起小表弟,却闻见弟弟身上有些恶臭,拉开小家伙的裤子一看,兜的尿布上糊了一块屎迹,都快干了。
齐唯民赶紧给小家伙收拾,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做得很细心,手又轻。
齐唯民对二姨说:妈,小七还在拉呢。弄脏了。
二姨说:脏也没办法,一天给洗了好几回了,尿布都还没干,我也没办法,医院也去了,土办法也试了,冤枉钱花了不少,也不见效,也许是肠子还没长好,等大一点就好了吧。
齐唯民不好再说什么,替弟弟弄干净就抱他到一边去哄着。忽然看到桌上放着的七七的奶瓶奶嘴,奶嘴上一块黄迹子,奶瓶口也有一圈黏腻。
齐唯民说:妈,那个……我看书上说,小娃娃的餐具要洗得干净,最好用热水烫煮……
二姨说:我怎么没洗?不是洗过了。一天也烫过一次。
齐唯民说:其实要用过一次烫一次……
二姨重重地扔下菜盆:烧热水不要煤的呀,到老虎灶打开水也要钱的。你一个男娃家的,不要这么婆妈。
齐唯民再不敢说什么,却每天细心地记得帮小表弟用热水烫煮奶瓶奶嘴,过了两个星期,乔七七的拉肚子不治而愈。
二姨父为这事儿跟二姨吵了一架,两个人言语里把陈年的旧事也抖了片言只字出来,足有两三天互不理睬。
过后,二姨跑到乔祖望面前去,提出,菜呀米呀的都涨了价,乔七七的身体也不好,每个月是不是该加点生活费。
还有,那笔医疗费,能不能一次性还完?家里老二老三全上学了,花销大。不然,真的,怕是带不了这孩子了。
7
乔一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认识到,钱是这样好的一样东西。
他每个月从爸爸那里领来十块钱,后来涨到十五块,薄薄的三张五块钱纸票子,他要靠着它们带着弟妹过一个月。现在,还要添上一个小的。
欠着二姨的那笔钱,乔祖望说了,真是没办法一下子还清,二姨也真的把乔
七七给抱回来了。可没半天,齐唯民又赶过来把小七抱走了。第二天二姨又把小七送回来,因为是周末,不上课,齐唯民来得更快,跟他妈是前后脚,说什么也要把小七抱回去,二姨气得差点扬了巴掌打下去。
乔一成倒有点对齐唯民刮目相看,这家伙还真是喜欢小娃娃,他那两个弟妹就是他抱大的,看来长大了能当个男保育员。
最后还是二姨软下心来,可是再三叮嘱乔一成,提醒他爸赶紧还钱。
乔一成留二姨母子俩吃饭。
齐唯民抱着乔七七坐在屋檐下晒太阳,阳光黄黄儿的,有气无力地照在他们身上,这才初冬,已显出了八九分的严寒气势,今年冬天想必不好过。
乔一成看着他的小弟弟乔七七坐在齐唯民的膝上,晃着他的小腿儿,好像齐唯民的膝盖是天底下最舒适的地方。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改过的旧薄棉衣,领子可能有点儿硬,他时不时转着他的细脖子,这孩子有点招风耳朵,脸瘦得巴掌大,两只耳朵倒肉头头地支棱着。
齐唯民掰了手上的鸡蛋糕喂到他嘴里。那种鸡蛋糕是用白底红色图案的纸包着的,油浸出来,纸变得透明,有的时候,会吃到碎的蛋壳,是那个年头比较高级的点心了。
齐唯民细心地喂着那个小家伙,间或会说:呀,小牙咬我!逗得乔七七咯咯地笑。
乔一成忽地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质问齐唯民:一边喂他一边逗他笑,你想噎死他呀?
齐唯民被他突来的怒气吓了一跳,却没有生气,说:是的哦,吃东西的时候不能笑。
二姨出来看到他们,气哼哼地说:买这个给他个小人头吃,我看你是零用钱多了烧的!
齐唯民受了妈的骂,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
乔一成想,自己可不能做这样的软柿子,一个人要是没有命摊上好爹妈,再做了软柿子总有一天是要被人捏咕死的。
乔七七听见二姨的吼声,就把小脸藏在他大表哥的怀里,乔一成有点心酸,凑过去捏了一下他肉肉的耳朵。
这个小家伙,比他更可怜,他好歹跟妈过了十二年,小家伙连妈长得什么样
都没有看清。
齐唯民看二姨走进屋去,小声地对乔一成说:不要怪我妈,最近我奶奶生了病,看病花了不少的钱,她心里也急。其实不是真的想丢下小七不管。
乔祖望不还二姨的钱,二姨三天两头上门来,多半也找不到乔祖望,乔一成只好用生活费还二姨。这下子,连买菜买米都快没有钱了。
乔一成知道他爸在哪儿赌钱,可是也知道找他也没有用。
乔一成想了好几个晚上,翻来覆去地想,终于下了决心。
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不断了他那个根,他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儿们。
于是十四岁的少年乔一成做了这辈子第一件勇敢的事儿。
他跑到派出所,对丨警丨察说:有人偷偷赌博,你们抓不抓?
当天晚上,丨警丨察真的把乔祖望一伙偷偷赌钱的人给抓走了。
乔祖望跟他的难兄难弟们一起坐在派出所禁闭室冰冷的地上,一边懊恼一边想不明白,他们赌了这么久,藏在张老四家小院最里一进的屋子里,这样小心,大热天都关着窗,窗上挂着厚帘子,桌上垫毯子,怎么就叫丨警丨察知道了呢,除非是家里人自己告发的。
乔祖望是在值夜班的丨警丨察闲聊中了解到原来是自己大儿子告发他们的。
乔祖望一伙人给关了两天,罚了点钱,最后给放了出来。
乔祖望觉得在局子里待了两天,身上臭得简直像是掉进了茅坑,一回家就烧了大桶的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乔一成心里忐忑不安,巴结地帮爸爸烧水拎水倒水,巴结地替爸拿好干净的换洗衣服,偷眼观察爸爸的神情,好像还算平静,估计是不知道吧。
乔祖望洗了澡,又吞下一大碗炒饭后,把大儿子叫到自己卧室,咣地关上了门,解下自己的帆布裤带。
乔一成绝望地想: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