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桌子实在太沉,他们没有办法把它搬到院子中间的空地上,央求了乔祖望几次他都不同意搬,因为“怕人偷”。
乔一成只好安慰自己,在院子的空地上也不见得更安全,要是真的地震了,四周的房子冲着院子倾倒下来,不是砸个正着!
他可怜的,甚至是错误的有关地震的知识,给了他一点点的安慰,支持他带着弟妹,勇敢地睡在桌子下面,熬过了好几个夜晚。
终于,乔一成还是请求爸爸把竹凉床搬到了街面上。他和弟妹们捡来一些纸板围在竹床边,活像是一个动物的窝,他们心满意足了,却不料当天晚上就飘起了毛毛雨,雨渐成了线,外面真的待不住了,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只好又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二姨父来了,带着齐唯民,用三轮车载来了一大卷大塑料袋还有一些竹竿,还有工具。
他一言不发,把大塑料袋子一个个地裁开,铺平,再烧了烙铁细心地把两大
张塑料布粘在一块儿,然后立起竹竿,到了傍晚时分,乔一成和他的弟妹们终于有了一间像样的防震棚,在乔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们眼里,这小棚子像个透明的仙宫似的,二强也学人家搬来了脸盆水壶,还包了一包衣服。
二姨父齐志强买来了烧饼,又烧了一大锅绿豆稀饭,一并端到小棚子里,跟乔一成他们一块儿吃。
小棚子一下子坐了这么些人,显得有些挤,可又显出一份格外的安全感。
乔一成看着蹲在地上吃饭的这个高大沉默的男人,脑子里想起那些三姑六婆背后的议论,那些让他似懂非懂的传闻,让他不安不快,让他觉得屈辱,可是,在心底里,他想,为什么这个人不是我爸呢?于是越发恨了,低头呼呼地喝着稀饭,偶尔抬起头来瞪着傻笑的齐唯民,仿佛,自己的好日子,是被这家伙给抢了。
二姨父带着齐唯民回家了。他们家也搭了防震棚。
这一天晚上,突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
乔一成的爸爸乔祖望却在厂里值夜班,还没有回来。
雨如同从空中倾倒下来似的,世界只剩一片哗哗的轰鸣声。不时的,有闪电划过,把暗黑的天空撕裂出一个狭长的口子,伴随着巨大的雷声,让防震棚中乔家的四个孩子吓得魂飞魄散。
小小的防震棚一下子淹起了水,水很快地漫过床腿,二强从家里拿来的脸盆漂了起来,一会儿就漂出了棚子。四个孩子身上几乎全湿了,乔一成拿出一把黄油布伞,用力地顶开,和弟妹们缩在伞下,像四只湿漉漉的小狗打着战。
乔祖望今晚倒不在牌桌上,他在厂子里值夜班,防止坏分子偷盗国家财产,怕是要到天亮才能回来吧。
小棚子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好像是汪洋中的一条小船。
乔一成的视力很好,透过半透明的塑料布,他看见远处有一团光亮,一点点向这边移来。
他记得爸爸和二姨夫都有一个大的手电筒,很亮,能在黑夜里划出一小条光亮的路来。
这一刻,乔一成格外希望来者是那个沉默的高大男人,有了他,就不怕了。
可是,那亮光终于近前来,有人掀开棚子跨了进来。
是乔祖望。
三丽与四美立刻带着哭腔叫了起来:爸!爸!爸呀!
乔祖望穿着雨衣,却也是浑身透湿。
乔一成说:爸,你不用值班啦?
乔祖望说:值屁班,哪有小偷这个天出来偷东西?走走走,都回家睡觉去!
乔一成惊道:爸,说不定今晚就会地震的,我们老师说,地震时常伴有雷雨。
四美哭出来,声音尖尖细细:爸!我怕!我怕死了!
三丽也哭了,二强叫道:不怕,反正我们不在屋里头,爸,你也不要回家啊!
乔祖望想想也是,这种糟糕的天,似乎真的会发生什么更加糟糕的事。
他在竹床上坐下来,竹床在一个大人四个小孩的重压下发出咯吱的声响,乔祖望说:都睡不成了,坐一夜吧。
四美艰难地挪到父亲的脚下,死死地抱着爸爸的腿,三丽见了也爬过来抱住了爸爸的另一条腿,乔祖望难得地没有嫌烦地甩开女儿。
天地一片黑暗潮湿,可是一家子都在一块儿了,似乎也没有那么怕了。二强问:什么时候会震?
乔一成说:不晓得。爸,你说什么时候会震?
乔祖望没好气地说:震,震,你们倒巴望着震!真的震了,我们一家子住哪儿去,穷家破业就不是家啦?也有两三件东西呢!那房子倒了,我们就损失一大笔了!
正说着,乔一成抬眼看着小棚子的顶,忽然惊叫起来:爸,爸,你看!
小棚子的塑料顶上积聚了不少的水,把顶压得向里凹进好大一块,好像马上就要垮塌下来。
乔祖望骂了句粗话,用手顶了顶,无济于事,乔一成叫起来:爸,别顶,会顶破的!
乔祖望说:没办法了,将就吧,反正也淋得差不多了,天亮了就好了。
正说着,那凹着的棚顶忽然微微地倾斜了一下,里面盛着的水,哗地倒在地面上,接着又是微微的一个倾斜,又哗的一声。
二强惊叫起来:二姨父,二姨父来了!
乔祖望隔着塑料布叫:齐志强?齐志强!
有两次,乔一成把家里偷养的那只芦花鸡下的蛋捧在手心里,想着当初母亲私底下给自己做的水泼蛋,忍了许久也没有再尝一尝那滋味。
鸡蛋留着加些葱炒上一小盘是可以做晚饭的菜的。
二强每天在上学路上总是会央求乔一成:哥,买根油条来吃吧,买吧买吧。
乔一成其实也想吃,想得要命,可是他不敢买,钱倒够,可是粮票不够。
终于有一天,乔祖望多给了一两粮票,也许是他错拿了的,乔一成买了一根油条拆成两根与弟弟同吃。
二强几乎是吞下去的,吃完了还吮了好一阵子手指,说:哥,我刚才看见有人买了一套,一个烧饼包着两根肥肥的油条。我刚看见的,乖乖呀,他一个人吃一整套(一个烧饼包一根或两根油条,叫一套)。
乔一成被弟弟的聒噪弄得心烦:晓得啦晓得啦。
二强说:等我长大了拿了工资,我要每天买一套来吃!
二强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路走去,怀着将来每日吃一套烧饼油条的理想。
乔一成每天放学后先回家放下书包再进菜场买菜,其实原本他可以直接上菜场的,完全用不着再多拐一个弯,但如果背着书包进菜场,他心里别扭得很。
菜再简单不过,青菜,包菜,碰得巧,有豆腐卖,又有豆制品票,晚上就可以吃小葱红烧豆腐。
有时乔祖望回家早,有兴致,会叫乔一成多蒸一个蛋,点上两滴麻油,蛋上桌时他用竹筷尖儿将蒸得嫩黄的蛋划分成五等份,几个孩子加上他自己,每人只能吃自己的那一份儿,通常他的那份儿总会多一些,孩子们也不争,就是二强,会使点小心眼子,装作无意地把四美的那份儿挖去一小角。
有一回,乔祖望大约是头一天晚上多赢了几个钱,居然带回来一份盐水鸭!
坐上饭桌,孩子们眼珠子全粘在那一小盘白嫩的鸭肉上,乔祖望一人分了他们两块,剩下的放在自己面前,先捡了个鸭屁股就着酒,一顿饭足吃了一个多小时,几个小的吃完了全溜在门边巴巴地看着那青花的破了一个小口的碟子。
没有吃完的盐水鸭被放在了堂屋的窗台上吹着夜风,怕摆进碗橱里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