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推着轮椅在林荫道上慢慢地行走，不时地把耳朵贴到轮椅上老人的嘴边，她听，也在说，她的耐心给傅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轮椅上的老人非常的虚弱了，离得远他看不清相貌，甚至分不出男女，可是整个人都干瘪，在微微的小北风下显得弱不禁风。

风烛残年，傅杰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这四个字里所透出来的含义。那真的就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熄的蜡烛。罗兰的呵护就算再小心再仔细，又能维护得多久？

傅杰看着轮椅在葱绿的草地上走过，看着她们在树木间时隐时现，好久之后，他起身离开。将心比心，这种时刻比李劫在李厚诚的屋子持碗喂药更加神圣，让傅杰想起了他在远方农村的妈妈，他觉得难受，这时的罗兰是不被允许打扰的。

他走出了好远，己经拐过了住院处的大楼，罗兰还有大片的绿树草地花朵都被大楼遮挡，再也看不见了。傅杰放慢了脚步，他也得回到梁家去，回去工作了。可身后突然有人轻轻在说：“傅杰，你怎么在这儿？”

傅杰吓了一大跳，他不仅是没想到有人会突然叫他，更加一点都没听见有人跟在他后面。他张惶地转回身来，他身后站着的竟然是罗兰。

“我……”他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你跟我来的？”罗兰没问他怎么也在这儿，直接问他是不是在跟踪她。可不像是在生气，只是眼睛明亮地望着他。

“是，”傅杰犹豫了，可最后还是直接承认。“对不起。”他道歉。

罗兰笑了，那样子很奇特，她的左边脸颊像是抽搐一样的有了动态，可整张脸却是平静的。这表情让傅杰的心里猛然间酸楚，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直觉地感到了此时此刻就在这一瞬间里罗兰心里的情绪，她难过，一定的。

“来吧，既然你来了，也见见我奶奶。她一直想见你的。”她转身往回走，傅杰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她。

傅杰近距离地看到了这位轮椅上的老人，在阳光下这老人无比的瘦消，她全身的所有水分还有脂肪甚至有机物都肯定早己钙化消失了，她的皮肤收缩起皱己经改变了以前原有的容貌，她的整张脸都让傅杰战栗，因为在他的面前，生命从来没有展示过这样干涸奇特的形态。

这是什么年岁的老人，经过了怎样的岁月，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奶奶，你好。”傅杰克制着自己，恭敬地问候。但他真想问问，这是罗兰的亲奶奶吗？

他的问候没有回应，他发现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看，眼帘松弛遮住了原有的目光的眼睛里是一种说不出的神气，她直视着他一眨不眨地看，让他害怕。

他不由得转头去看看罗兰，这老人刚才与她交谈时看上去也可以啊？这是怎么了？

“奶奶，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傅杰。”罗兰向他点点头，示意没有问题。她贴近了奶奶的耳朵放缓了声音语调说。

老奶奶的目光和神态又保持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我知道……我记得……”傅杰突然间心里一跳，他想起来了，他也见过这位老人，一定的！

他想起来了，这就是那次话剧公演结束后，特意到后台来看他，也是这么直盯盯地看着他不说话，还和他合了影的那位老人！他的记忆马上清晰地回放了当时的所有片断，连这位老人在台下第一排的座位上，从始至终全神贯注看着他表演都记了起来。

这老人当时过于专注的眼神就让他不解不安，现在措不及防突然重新遇到了这眼神的主人，傅杰感到一股没有来由的寒意，一直轻轻吹着的北风像是要让他打寒战。

“傅杰，你怎么了？”罗兰发觉了，问他。

“没，没什么。”傅杰勉强向她笑了笑，他尽量放松而且正常地面对这位老人，他提醒自己这是罗兰的亲人，她的奶奶。

“你多大了？”这老人突然问他，声音竟然不太含糊，还很连贯。

“啊，20了。”傅杰被问得突如其来，回答得像是受审问。

“你家在哪儿？”

“你爸爸呢？”

“你爷爷呢？”

“你奶奶呢？”

这样的问题一连串地来了，问得直接，问得突兀，如果不是从这样年岁的人嘴里说出来，甚至就是非常无礼的。但是傅杰一一耐心回答，好不容易都回答完了，这老人竟然又从头兜了回来，问他爷爷长什么样，他有多高，还活着吗？死的时候多大岁数……什么都问，简直是莫明其妙。傅杰迟疑着又望向了罗兰，他明显地希望罗兰给他解围，要她奶奶别再问了，这都是什么事啊。

可罗兰向他示意回答，傅杰无可奈何，只有继续敷衍应付。这样的问题又问了差不多十分钟，这老人终于不问了，她显得特别的疲劳厌倦。

“奶奶，我送你回房间去。”罗兰推动了轮椅，她要傅杰在这里等等她。可傅杰接替了她，他推着轮椅进了住院楼，一直把她们送回了病房里，帮着护士把罗奶奶搬上了床。在病床前，他意外地发现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在舞台幕后还穿着那套国民党老式军服和罗兰奶奶的合影。另外一张，竟然是他和罗兰在他那间小屋子里的合影。

这让傅杰的心里异样，不知道是自己的影像每天都被这样一位老人注视着让他不安，还是罗兰的长辈把他们的合影每天观看让他欣喜。他偷偷地看了罗兰这时的表情，发现罗兰没有表情，她不羞涩，也不回避什么，平静如水。

照片被端正地摆放在病床前的床头柜上，那里光线充足，老人只要稍微转头，就能看得见它们。

“傅杰，你不要和别人说，你在这里看见过我。”走出了病房后，罗兰郑重地对傅杰这样说：“还有我的奶奶，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可以吗？”

“知道了。”傅杰点头，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他答应。罗兰凝视了他一会儿，像是在审视着他的内心，“谢谢。”最后罗兰收回了目光，神情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走吧，我得去学校，你也得回梁家去了。”她带着他走出医院，来到了尘世间的大街市上。在分手前，她笑着对傅杰说，“我奶奶很喜欢你，你能经常来看她吗？”

“能，”傅杰立即答应，可马上就犹豫了：“可我，我……时间，”

“我知道，尽量吧。”罗兰理解他要说什么，他是人家24小时的整日雇工。她向他点点头，走了。

看着罗兰的背影混入车水马龙之中，傅杰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梁东华的情景，那时关于他的家世，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情况，梁东华也都问过，尤其是着重问过他爷爷的年岁相貌……和刚才罗兰的奶奶问他的竟然这么像，这都是为了什么？

傅杰站在医院的大门外陷入了思索，他的脑海里一次次重复回响着罗兰奶奶在他话剧公演后，离开他时说过的话，“……他没有化装，没有化装……是真的。”

她是什么意思？

第十六章福利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