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妈妈共有两个子女。女儿远嫁到河北,三年才回娘家一次。儿子和儿媳一起在深圳打工。儿媳年初回家生下宝宝,又打工去了。所以,孙子和老伴,全靠郭妈妈一双手照顾。”
“对别人的家庭这么了解?”
“经常和郭妈妈一起聊天嘛。比如在她洗衣服的时候,我如果有空,就帮忙打水,吊井里的水很深的喔。炎热的晚上,就一起坐在橙子树下纳凉,这中间,郭妈妈向我说这说那,把我当成家人一样。”
“宝宝感冒了?”
“嗯。本来的病,也更加明显了。”
“本来的病?”
“宝宝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婴儿不一样。医生说,是唐氏综合征。唐氏综合征,知道吗?”
“不知道。”
“最早发现这种病的,是几个英国人。英国人觉得病人宽宽的脸庞很像中国的蒙古人,所以又叫做蒙古征。不过,在医学上一般叫做第二十一对染色体综合征。在我们国家,也叫先天愚型。”
“傻子。是吧?”
“是的。不过,这种话,可别让郭妈妈听见。她会伤心,会难过的。还不是,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孙子,却得了这样一种怪病。”
“治得好吗?”
张娣摇头,“现在的医学,还治不好。这种孩子的体质和智力,比一般的小孩要发育得迟缓。别的小孩一岁多就可以走路了吧?可是他们,身子依然软绵绵的。别的小孩都上小学了,他们却连话都说不圆。”
“至死也是那样?”
“不是的。只要耐心地引导,还是可以走路,也可以说话的。只是,要花费比一般小孩多得多的时间。而且,即便是可以走路,也可以说话了,智商还是不高。”
我点头。
“这些情况,郭妈妈多少还是了解的,只是她不愿意相信。”说到这里,张娣把视线从桌面转回我的脸,不无伤感地说,“比起来,我幸运多了。”
“我们都幸运。”
两点时分,张娣打算回教室出黑板报,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我想了想,决定不去。
“昨天睡得很晚,今天又起得很早。想洗个澡,然后睡一觉。”
“看出来了,眼睛红红的。”张娣指着自己身后的卫生间,“里面有洗发水和香皂。虽然郭妈妈喜欢用井水,但自来水也是安装了的。用我的浴巾,介意吗?”
“不介意。”
“我去对面的瓦屋里为你提一桶热水过来吧?一只煤炉上的大锅里,什么时候都有热水。”
“洗冷水澡,那才叫痛快呢。”
张娣离开了以后,我走进卫生间,刚脱光衣服,下面就**来了。怎么回事呢?脑袋里空空如也,既没有那方面的欲望,又没有非分的想法,何以**得如此迅速呢?就像一把匕首似的插在那里,洗完澡也不见变软。
房间的缘故——我后来得出结论。房间里有张娣睡过的床,坐过的椅子;抽屉上有她握过的笔,看过的书;卫生间里的一根铁丝上挂着她穿过的文胸和丨内丨裤。我这一存在完全融化在张娣这一容器中了。这个年龄段的自己,稍微一点刺激,就亢奋不已。原因大抵如此。
为了消除这种亢奋感,我从帆布包里翻出一本川端康成先生的《雪国》,不穿衣服,坐在之前张娣的位置。连日来,我一直在读《雪国》。已经通读了两遍。找班上一个女生借的。之所以通读两遍,是因为里面的男主人公和我有微妙的相通之处——他朝我说话。狼狗反对我读《雪国》,理由是:“玩物丧志,影响人格。”“或许。”我承认。但还是多读了一遍。哪怕读别的有感染力的书,我也同样会受到里面人物的影响。小说就是这么个东西:进去了,被影响的程度远比其他艺术形式——漫画、音乐、电影——来得更深。
《雪国》只读了个开头,脑袋就昏昏然了。梦随之踏来。
一个怪梦。梦中的我置身于苗寨。大人们出来了,孩子们也停止了嬉戏,都和老人们一起,来到包子山顶的那棵老槐树下,以同一种姿势仰望对面山头上方一轮明晃晃的月亮。
我的旁边,站着爷爷,奶奶,亲妈。我从未目睹过我亲妈的面容,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亲妈。还有已经长大成人的哥哥和姐姐,以及张娣他们一家三口。时值月圆之夜,夜空寥廓,繁星闪烁,不时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但是很快,月亮被一块铡刀形状的阴影吞没了。阴影吞没月亮的过程中,大家一边敲打随身携带的锣鼓,一边呐喊:“天狗吃月亮啦!”喊声悲壮,惊动了四面八方的小鸟,黑压压地飞了过来,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一阵后,都朝着月亮的方向越飞越远,直至变成密密麻麻的小点消失。当月亮被完全吞没,天地一片黑暗之时,万籁俱寂,不闻锣鼓声,不闻呐喊声,只闻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飞快地转动身子,环顾四周,然而所有人都不见了,都在月亮被阴影完全吞没的一瞬间遁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我孑然一身,失落得不行,恐惧得不行,扯着嗓门儿呼唤亲人,却发不出声音。
“怎么了?”一个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耳熟,可是我不知道它是谁,不论我的眼睛睁多大,就是看不见它的主人。
直至被张娣捉住一只臂膀摇晃了几下,我才好歹醒转。